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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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了无数跟头带着伤和一双哭肿的眼睛回到牛家坳子,兄弟姊妹除了大姐外都在,都说在等你回哩。
他们没有发现青香的异样,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妈还在,还没死,可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脸上已经痴呆了,牙掉了,差不多全掉了,脚却肿得像个大浆包馍,赤脚裸露在被子外面,屋里有更浓郁的屎臭味。
“妈不行了。”他们说。
妈叫得厉害,声音还是那么有力,还是那么肯定,还是那么惨痛,仿佛每日都是这样,仿佛阎王故意要她不死,每天遣了小鬼拿钝刀子割她,折磨她,不晓得她前世做了什么恶人。可怜的妈啊!可怜的妈啊!人活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意思啊!
二哥手拿着一份报纸,是县里的报纸,让青香看,也给她说。青香就看明白了,说县中医院名老中医门诊专治瘫痪,可以将人治得坐起来,下地行走并能生活自理。二哥说,已打电话咨询了,一个星期就会有效果,一个月保证可以下地活动。二哥说一个月大概要一千五。说是他们村一个亲戚介绍的,听说这老中医有治瘫的特效药,宜昌、十堰,甚至武汉的也来找他治,每天排好长的队。
青香说,广告不要轻易相信啊,广告治病骗人的事太多了,如今这个世界骗子横行。把瘫子治起来走路,若真有这个狠,那不要获诺贝尔医学奖。大家问什么是萝卜医学奖,青香说是目前全世界最高的科学奖。弟弟说,特效药还不是像这号羊角七、雷公藤治瘫的大药。弟弟拿起一个他在林场挖来的羊角七说。——这药是给妈泡药酒喝的。弟弟挖了不少,但因为有大毒,每次只能放一颗到酒瓶里。这药是神农架治风湿瘫痪的大药、王药。
“那我去问一问,我去看一看。”青香说。
其实青香知道,妈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她就是个半只脚踏在阳界的死人。就是有这种神医,也不可能把妈这样的人医起来。可她依然抱着一线悲哀的希望。因为妈已经长了褥疮,屁股烂了。她给妈擦洗着疮,她还要给妈开一些药来,包括治褥疮的药。
“三个疗程四五千,你们有钱你们出啊。有这个钱,杏儿的病早治好了……”大哥在那里算计,嘟囔道。
是啊,这让青香和其他人都犯了踟躇。是救一个老人,还是救一个年轻人?是救一个死人,还是救一个活人?就算——就算能治好妈,救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效果肯定是有的,”二哥沉吟说,“妈不起来那就会在床上烂死了。——就算坐起来也好啊。这件事,大家看着办吧,杏儿也遭孽,杏儿也是得治的,不能拖了,都三十了……”
“我只是看一看,去县里,给妈买点药,也给杏儿带点药回来。我们可以报销一部分的……”青香含含混混地说。其实她在说假话,理不直气不壮。她们的药费包干了的,一年两百块钱,门诊开药。住院要县教育局批准才能报销百分之七十,而且两千块封顶。老师患了重病,那也只有等死了。
青香先上了公路,再拦车去县城。县城热闹非凡,一派过年的气氛。她先是去医院看了看自己的那只坏眼,处理一下割腕的伤口,给妈和杏儿开了些药,还给大哥开了降压药。给自己和亮子开了点常备药,就按地址找到了那个老中医门诊。果然有几个瘫掉的和骨节变形的人在那里面。青香细细地咨询和观察了一下,情况并不如广告上说得好,甚至完全是欺诈。也有拖着半边身体行走的中风患者。青香决定还是开些那老头吹得天花乱坠的神药“治瘫灵”。买了五大盒半个月的药,看那粗糙的包装,明知无用,但走出来,总算了却了一份心事样的轻松,就去搭车。
雪下得像鬼一样,路滑得像鬼一样,天气像鬼一样。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村里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有深深的狗吠。
当即给妈吃药。给大哥和杏儿把药拿过去,再一想,索性把给自己开的常备药都给了大哥,也算是对大哥一家对妈照料的一点心意。她到大哥家,发现其他几个也给大哥家拿来了不少东西:二哥给大哥提来了一只整羊;弟弟给大哥提来了他在林场晒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好吃的山菌。
大哥拿着那么多药,把青香叫到火笼屋里,烤着火,给她说:
“大哥我硬是搞不动了,有时候我想死。想到妈和杏儿,就想死。”
青香说:“大哥可不能说这种话。”
“妈要把我们拖死的。”大哥含着烟杆,这么说。他松弛的眼泡里泪汁浑浊,一副肮脏的老绵羊相。青香这时遽然想到,大哥翻过年就五十八了,快一个花甲的老人了。把妈的担子让他一个人承着是不道德的。大哥还说,他总是整天心慌,心跳得就像要快死过去一样。青香怀疑大哥也染上了心脏病,高血压和心脏病是串通的。她要大哥戒了烟酒。大哥说,我都快入土的人了,戒个屁。
春节没有春节的气氛,因为妈。因为妈叫得盦得慌,像有无数鬼魂挤在这个昔日儿孙满堂、四室同堂欢聚的屋子。现在这个屋子,鬼魂肆虐。
好在大家都能体谅大哥的苦处和妈的痛处,首先是弟弟接揽了照料妈的任务。他说开过年来有两个月林场没事,工人们都在帮农民干活,他就回来照顾妈,自己背粮食来。大姐说,妈的端屎端尿问题和洗澡问题怎么办?
弟弟说:“我是她生的,我给她洗怕什么呢。”
大哥说:“有些事你们大嫂和杏儿可以来帮帮忙的,你们不在,这些事还不是她们母女俩做的。”
大家就给大嫂和杏儿敬酒。
二哥说:“我有点对不起了,你们二嫂有意见,为妈两头跑,羊没照顾好,你们二嫂干事儿又弱,羊被狼叼去了几只,还饿死病死了几只,损失大了。她过年不回来,其实是为这事,不是她娘家有啥事,我还得去接她。”
哪家都有难处。
不过,都尽了心,妈还是应当满足的。青香想。
七
不久,有搭信来的给她说弟弟疯病犯了。青香又只好往牛家坳子跑。
弟弟这一次全是因为妈。大哥大嫂说,因为妈整夜整夜叫唤,弟弟就承受不了了,头痛和疯病就犯了,头疼得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在妈床头跪下一跪一天,求妈不要叫了。他媳妇把他接走了,去了医院。
大哥说,青留很细心的,每天给妈翻身,擦洗身子,你开的药每天给妈擦,褥疮没有扩大,他还捉了许多蛇加羊角七给妈泡酒喝。大哥说他的心脏病加重了,每天心慌,杏儿的病也犯了,再不给治只怕也要完了,大嫂的眩晕症也很厉害,这个家本来就她一个正常人,太劳累,里里外外,已经晕倒了几次,看医生说是贫血。大姐有事又不能来,妈咋办呐?
妈现在因为无人搬动,大哥只好在她床上的屁股那儿挖了个大洞(剪掉垫絮和床单),底下放了口破大锅,里面垫的是草木灰,任由妈拉屎拉尿。青香回来时就看到了,妈的褥疮又烂了,身上、屋里更臭,就像个猪圈或是厕所。青香心里有些愠怒,还怎么病大哥大嫂和杏儿总可以抱妈在便盆里拉,不能仍由她这么像畜生拉了没人管,没人擦。妈呀,妈张着被病魔死掐着的、痛苦惶惶的眼睛望着青香,望着那屋顶,像望着虚空。可青香看到,妈却胖了,白了,脸上白里透红,头发好像返了青——至少有返青的征兆。一打听,妈还能吃,能吃能拉。过去只吃点稀粥的,现在能吃一大碗,肉啊,青菜啊,洋芋啊,逮着什么吃什么。这都是弟弟青留悉心调理的功劳。
青香照看了妈两天,学校的消息就过来了,她们班一个住宿生(都是十来岁的小娃子)做饭,烧开的水泼了,烫伤了两个同学,送去医院,等着她回去处理。
她若一走,妈又没人管了,大哥家仿佛是乱了套。给二哥搭信,回信的人说二哥还得两天。她就硬着头皮等了两天。两天后来的是一个大妈,六十多岁,说是二哥村里的,来让她照看几天的,说二哥的羊春天走瘟,到处找人在治哩。
大哥不放心这个请来的大妈,另一桩,这大妈来了摸头不是脑,大哥还得给她吃的,等于是来了个客人,就让那大妈走了。大哥说,只好我上阵嘞。
青香到了镇上,乡教育组的领导对她大为恼怒,扬言要她提前下岗。青香也不示弱,内心火山爆发了,说,我妈快死了,瘫痪在床,我就不能尽尽孝么?我常年在那高山上最远的学校教书,有关系有路子的谁在那儿教书?十几年了没调下来,跟住读的娃子们吃住一起像叫花子一样,自己种菜自己吃,甚至没菜吃,遇到大雪封山就盐水煮饭,吃的粮食自己爬几十里山路下山来背,好些次差点被虎狼吃了,被泥石流埋了,被山洪卷走了,被摔下悬崖了,领导体察过我们的困难吗?中国还有没有比我们更苦的老师?您也有母亲我也有母亲,十几年里我没照顾一天母亲,母亲中风瘫痪在床没人管,我为什么就不能请几天假照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