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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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香问妈吃了药没有。妈说你们那个药攒着吃,贵哩,吃不起,我有偏方,有人给我介绍的,治好了好多高血压中风。青香问吃的啥,就去看。妈在厨屋里煮着一罐药。妈说是车前草,治我这个病很好的。青香看到了还有一大筲箕车前草,晒干了的,都是妈为自己备下的。青香不太相信中草药,就给妈说,医院开的药效果好些,您也得与那些药一起吃。妈说,你们不用管我,我晓得的。我也吃哩,那好的药,得省着点吃。青香说药不能省,妈,你只管吃,我这就再去给你买。这个学年,他们两个老师的乌云堡学校评为先进,每人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她算着,这可以给妈买四个月的药了。
  妈找药、吃药非常自觉,这在过去也是没有过的。妈是从来不吃药的,妈说,是药三分毒。妈不仅自己不吃,也让她的孩子们不吃,有头疼脑热肚痛之类的,就烧些姜汤喝,脑壳疼就扯鼻梁,再就是刮痧。什么猪毛痧,牛毛痧,狗毛痧,刮得颈子上,后背、手臂红赳赳的,可还真管用。刮痧的东西是找村里的老屠夫要的,一个黄牛角,刮得像玉石一样光滑了。
  妈不仅吃药,还用冷水洗头,洗澡。妈说是血太热,冲到头上,血压就升起来了。把血压搞冷,血压就降了。青香觉得妈很幼稚,很好玩,这都是没读书没文化的缘故,就笑着说妈这是没科学根据的,血压只有吃药才能降下来,您一定要听我的,吃我买的药。您恢复得很好,不要不吃药再把病情加重了。
  妈病刚好一点,又给青香做了好多好吃的,让带到学校去的,特别是鲊鱼、鲊辣椒。妈说,亮子喜欢吃的。妈说找村里打鱼的牛三爹买的,是洋鱼条子——这是神农架一种山溪小鱼,做鲊鱼特别好吃。还有青香爱吃的鲊辣椒、灌辣椒;灌辣椒是大红辣椒掏空了往里灌糯米。看见了妈的鲊辣椒,口水就往外汪,食欲就上来了。看着妈给她做好又包好的一大包菜,青香心里一阵感动,泪都快下来了。心里突然想,以后妈不在了,就没这些好吃的东西了。看妈,妈好可怜。瘸着手脚为她去村里买鱼还要磨苞谷粉弄来这些,又洗又灌,为儿女们真是没说的。妈真的好伟大。
  这天晚上,妈关好了门,很郑重地、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地,从她的枕头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来,是用布和手绢包着的,层层叠叠,当妈在昏暗的电灯下打开那最后一层,青香看到了,是钱,是卷成筒状的钱。
  妈把钱递给青香,说:“这是八百块钱。”——那钱旧旧的,齐整整的,好像汪着一层汗水。
  “妈,您这是怎么?……”
  妈说:“趁我现在还能说几句,给你交待清楚。有时我想说又说不出,迟早还是不能说话。这钱——”妈说,“等杏儿结婚,给她两百。她对我很好,端茶递水,问寒问暖的。只是她的病,嫁不出去,又没钱治;给亮子两百;大姐的晓军若考上大学,也给两百。”——晓军是大姐的大孙子,明年高考,成绩不错,估计三类大学是不会有问题的。妈接着说,“给二哥的南南一百。我亏欠他的,小时候把他过继给别人,他对我心里有疙瘩哩……”
  青香说:“没有的,妈,您不要这样想,都是您亲生的。”
  妈说:“剩余的一百,就是你的了,买点好吃的,你身体也不好……”
  “妈,我不要,我不会要您的钱的!”青香喊了起来,可被妈制止住了,妈看看窗外,怕让人听见。
  “我真的不要钱,我拿工资啊,我刚发了好多奖金,明早就给您去镇上开药的。”青香只觉一股热泪在眼里涌出来,还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给妈看。她两只眼睛都漤得难受,特别是那只被前夫打坏的眼睛,一遇流泪,那种痛彻大脑和心里的感觉就沉沉地呼啸而至。
  “……还有几十块零钱,放在柜子中间——那棉被底下压着的……”妈艰难地站起来指给青香看位置。妈的沉滞的身影移动在厚重的黑暗里。妈是待青香最好的,最疼她,与她感情最深。她被前夫打掉一颗眼珠后,妈还与那恶毒的女婿打过一架,要把他杀了。妈时常会走老远,穿山越水,到乌云堡去,看她,给她带去腊肉、晒的豆瓣酱和一些好菜、瓜果,帮着照看亮子,为她拆洗被子衣物,还帮那些住宿的小学生洗被子衣物。妈对亮子这个外孙也是最好的。亮子也最喜欢外婆。可是,这种时候将不再了,妈再也不可能一个人突然而至乌云堡,给青香和亮子带去惊喜。妈走不动了。
  晚上,青香睡在妈身旁。半夜醒来,看见妈坐着,妈明明是睡下了的呀。妈用她粗糙的僵硬的手,摸着青香的头,头发。青香不敢睁开眼睛,假装熟睡,任妈抚摸着,泪水一颗颗滴到枕头上。
  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走在山道上,她想。青香想。妈曾经是一个多么能干溜飒的女人啊!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爹到山里去打药材,遇到老熊,给生生咬死了。妈那时还怀着最后一个弟弟。妈抱着被老熊啃得千疮百孔的爹哭得死去活来。三个娃子,肚里还一个,加上公婆、公爹,七口人。有人劝她快去把肚里的打掉。可妈不干,说,牛志常的娃,我凭什么要打掉,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他留着养活。小弟生下来了,叫牛青留,表示留下了。可这之前,爹在世时把二哥过继给了人家,是爹的一个好友,邻村赵家的。那是爹的问题。爹那时老是病,算命先生就说二哥克他。二哥属虎,爹属羊,赵家给爹说,那我把青河弄去带几天,给你避避凶,这样,就成了赵家的儿子。妈可是不干的,但算命先生的话,妈又不敢不听,偷偷地哭了几场,还是让二哥成了别人的儿子。可剩下的四个,妈是要死活养大的。妈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牛家坳子,在爹还在时,妈只不过是个喂猪做饭、割草挖药、听公婆话的一般家庭妇女。可爹死后,妈突然很有主见了。该吃的,该穿的,该做的,该花的,妈全装在心里。生产队的苞谷、洋芋分来的根本不够吃,可妈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点了许多南瓜,还栽了不少柿子树、杜仲树。春天带着几个娃去挖笋,夏天去捡野菌,秋天就进山去挖川地龙、扣子七、柴胡,还去摘五味子、捡榛子、漆树籽,到山下去卖;冬天到雪地上下套子套麂子和岩羊。生产队只许每家喂两只鸡,多了叫资本主义尾巴,可妈把鸡放到牛栏屋的竹楼上养,谁都不知道,只养母鸡,不养公鸡。鸡就不叫了。队长是本家,见她们孤儿寡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每家只准养一箱蜂子,可她们家养了三箱。妈不仅学会了自己缝衣,还学会了自己织布。换来的棉花不够,就去采打破碗碗花的花絮,掺和在一起纺线。不仅把几个娃儿穿暖了,连公婆公爹也穿得暖热热的。在生产队里干活,妈也是一把好手,修梯田垒石堰时,没有一个女人敢跟她比挑土,所以,每天的工分不是十分,而是男人们的十二分。就这么把几个娃子拉扯大了,还让他们读了书,嫁了汉,娶了媳。而且在那个年月,死去的牛志常的家,竟在坳子里率先盖起了瓦房。这就像是个神话。可妈不是神话,妈是一个人。那时是:爷爷奶奶被妈送入土了——他们思念自己的儿子年久成疾,到了该去的年龄也就去了。娃子大了,房子破了。特别是大哥青海,要准备给辛劳一生的妈找儿媳妇。家在山壁下,山壁上的水直往屋里灌,屋里终年潮湿,四壁透风,妈这就下了决心要造新房。新房要砍树,妈带着大哥和大姐去山里砍树;新房要瓦,大队的砖瓦窑是爹的一个未出五服的表哥当头儿,妈把自己积攒的几十元钱和埋在地下大半年的一坛子猪油交给那表哥时,那表哥竟哑着说不出话来,看着妈的一双裂着血盆大口的手,说,我收你的猪油,志常老弟会在阴间骂我的,提回去给你娃儿们吃吧,我知道你们家用酱油滋锅炒菜,瓦我给你。干打垒的三间一偏厦瓦屋就在牛家坳子里矗起了。有了新房子,虽然家徒四壁,可毕竟是能遮风挡雨暖洋洋的新房子啊!
  可妈在爹刚死时并不是这样。妈那时快要死了,妈差一点成神经病,差一点成了别人的老婆,青香她们差一点全成了别人的儿女。
  爹死去,妈硬挺了一些时,终于挺不住了,想念自己的丈夫,魂不守舍。妈有一阵子说——对几个孩子说,你爹在那边唤我哩。妈有时偷偷跑去爹的坟上一坐半天,回来就说你们爹唤我去,要我跟他走。孩子们就哭,就说,妈,爹走了,您可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咋办啊?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扯她的膀子,椎心泣血地呼喊妈,想把她唤醒,爷爷奶奶也劝她,给她弄药吃,什么何首乌、夜交藤啊,远志啊,朱砂煮猪头啊,吃了不见效。一连三年,妈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和幻听,说爹在唤她去。时好时坏。后来妈就经过爹的坟头时不走近了。青香跟妈打猪草回来时,妈就背着背篓,手拿镰刀,远远地站在树林外头,远远地望着爹的坟,叫青香,说,你去给爹磕一个头,要他不要唤我了。——有一次,妈就这样说了。青香那时该多么高兴,这表明妈开始清醒,有自制力了,想通了。妈回去后给爹的灵牌烧了三炷香,敬了酒和菜,对爹说:娃他爹,不要唤我了,唤我娃儿们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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