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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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叫唤了一夜。大家都麻木了。
  连心肠最好的二哥也说:“还叫什么呐,这是在医院呀!针也打了,药也吃了,您不叫了好不好,医院要安静的!”
  大家有点烦。
  到了半夜,给妈擀揉着腹部的青香对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二哥说,天亮一定要给妈做CT,不然的话要疼死的。她给二哥说她去镇上找教育组借借看,还有镇里小学去找认识的老师想想办法。可天亮时,二哥把准备出门借钱的青香喊住了,说,我看算了,没有用了。借钱终是要还的,你那一月眼屎大点工资,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亮子连个家也没有,总不能在乌云堡一辈子,还得找个人,还得给亮子准备点钱。照了CT,查出病根有什么用?有钱给妈做手术么?如果是绝症,反正是个死;照了假如没什么病,只是因为拉大便拉不出,或是吃坏了肚子,那几百上千块钱就冤枉花了,咱何必给医生增加提成呢!听说如今医生都吃这个。没看到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跟乡干部一样了么?你看他那个肚子,不要几十万才能吃出来;他那口黑牙齿,该要好多烟熏出来,——他抽的精黄鹤楼,十几块钱一包啊,还不是吃的病人的!
  二哥的话在理,可青香却感到他(或者他们)做好了想抛弃妈的准备。他们的冷漠,他们的麻木,他们在内心的打算,似乎渐渐明晰起来。她甚至感到,他们希望妈疼死——这是个机会,如果顺顺当当地疼死了,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人轻松的事。
  她忽然一阵发冷。这么想时她感到心里一下子被人抽去了温度,世界寒意袭人。
  有一口气也得救啊,是妈在叫喊而不是一头猪在喊啊!何况,一头猪这么喊也不能无动于衷。
  又加了一针。那只是止疼针。医生说这也只能救救急。天亮时分妈许是叫唤倦累了,许是止疼药发挥了点作用,终于像一摊凉水哀哀地睡去,极度虚弱地睡去。
  青香走到大街上,镇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脸上带着懒懒的睡意,带着安详,带着天下无事的幸福。——天下的人真是幸福啊,镇上的人真是幸福,好像从来没有灾病在他们身旁,他们永远是平安的人,家庭幸福的人。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有淡淡的花香和潮气充盈在巷子里,炊烟袅袅,店门大开,阳光和鸟也开始躁动起来。青香听着店铺飞出来的音乐,感到世界的不公。她的前夫就在这里。她去找他借钱吗?他连儿子的抚养费也不给的。这个法西斯丈夫,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就在种苗站,过去伐木,沾染了一身野气,只会性交,就像牲口。还会使歪法子,捆着你的手上床,要你舔他的臭鸡巴。从种苗站一回到乌云堡,就要拉你睡觉,正上课哩,也要拉你睡觉。不从,就打。有一次把眼珠子一巴掌打掉了一颗。一颗眼珠子终于换回了自由,惨痛的自由。借钱?我只想咬死他!
  她忽然看到了公社的老房子,现在是退休人员住的。她看到一个老头子,突然想到了老韩。如果妈现在有个老伴儿,有个拿工资的老伴儿,她会这么惨吗?会这样即将让看似孝心浓浓的儿女们暗暗地、渐渐地抛弃吗?妈因为没有老伴,妈病了,重病在身,妈一下子就势单力薄了,没有任何给她支撑的东西,像一匹老兽,被它的兽群抛弃了。没有一个人支援她啊,她的晚年竟是这样的,她的生命的最后竟是这样的!世界完全不回应她了,对她撕心裂肺的叫唤,像没听见一样的。可她完全是为了我们儿女才放弃了她后半生本该得到的幸福。妈能干,妈并不丑,妈那时候。
  她知道老韩住的地方,可她不敢进去。她站在那个老公社的老院门口,真是天助她,老韩竟出现在院门口,走了出来,气色和精神都很好,眼睛东张西望的很有活力。青香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年以前,她在镇上小学从县师范来实习的时候,一次碰到老韩,一说话就知道了她是谁,竟给了她五块钱,说是让她买点吃的。青香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妈,妈竟几天幸福得头重脚轻,说老韩是个好人,还让青香偷偷给老韩家搭去了一只鸡子。
  她喊“韩伯”。这位韩伯眼神好得像神仙,又是一下子就认出青香来,青香说了妈第二次中风躺在医院里的事,披着衣出来的韩伯扣好衣服就要青香带他去看看。
  这可能是妈在世界上唯一的一位异性朋友了,除了死去的爹。这位妈的异性朋友怀着几十年的遗憾来到妈的病床前,喊着妈——也没喊妈的名字,只是“喂,喂,还认得我吗”地喊。
  妈后来睁开了疼痛糊满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俯身看她的这个老头。这个老头因为一点点激动口里呼哧呼哧的,肺里咕噜咕噜的。
  “你还好吗?”老韩韩伯说。
  妈望着他,像认识,又像不认识,就那么望着或者说没望着他,望着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点光明的声音,一点阳光。
  老韩韩伯就去掏钱。他可能真的有点激动,手颤抖着,搜索着,拿出了所有的钱,几个荷包搜空了,放到妈那不能动弹的、瘦骨伶仃的手里。老韩韩伯抓着妈的手,快要哭起来,脸憋得通红。
  “你怎么平时不注意一点呢?……”老韩韩伯说。
  老韩韩伯的嘴和鼻子神经质地搐动着,脸也扭歪了,很难看,很难受。
  “好好的治。”他说。
  妈“啊啊”着,像给他说话。人到了这个地步,说和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老韩韩伯就走了。像偿还了良心的欠债一样,空了荷包就走了。
  “我再来看她,好好治,好好治……”老韩韩伯对几个孩子说,临走时还握了大哥的手。就是这个坏小子,可老韩韩伯还是握了他的手。大哥躲着,最后也握了老韩的手。大哥已经老了,有高血压。老韩也老了。一下子,青香看老韩韩伯,就老了,一进医院,一与病入膏肓的妈捱近,他就遽然间苍老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完了。
  
  四
  
  这一天,医生来会诊了两次,还拉来了一个老中医。他们认为,妈可能是结肠炎,也说可能是胃有问题。他们说,你们不配合检查,我们只能猜了。加了许多消炎的药、保胃的药、通便的药。到了晚上,就开始拉了。妈不得动弹,几个子女就把她抬着,底下放便盆,拉得臭气熏天,拉得妈直哼哼,却不叫唤,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拉了有七八次。就去找医生,说,行了,行了,拉不得了。医生不以为然,说,还疼不疼呢?子女们说不疼。医生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再观察。拉到十五次,医生只好又开了止泻药,和在葡萄糖里输进去。嗬,不拉了,人也像一坨稀泥了,彻底不拉了。第三天,还是不拉,又山摇地动地叫唤起来。又打止疼针,一针大几十元。还得针灸恢复妈的知觉,一次三十元。
  钱成了不可逾越的大山。
  一家人在镇上吃、住,都要花钱,而且是连续花钱。这就像从未出过门住过店的一家人全家出门旅游,就像个暴富的承包大户,可事实却正好相反。到旅社登记了两个最差的床铺,一个十块,一个床睡两个人,另一个轮流晚上在医院照看妈。
  为了让妈不疼甚至调理好肠胃——即屙还是不屙,正常屙,就一晃过去了五天。五天里大家都臭熏熏的。好在老韩韩伯的那几百块钱,又加上他后来提了一挂香蕉,还让他老伴(后来找的)提过两次鸡汤,撑到第五天,钱又见底了。青香的存折上还有妈那八百块钱。这是妈一生的积蓄准备给她的第三代的。可青香没这么规划。这钱一定是妈的,妈享用的,妈哪一天走了,给她办后事用的,办后事不用,烧在妈坟前!青香就是这么想的。当然,万一不行,救人要紧,拿出来交住院费。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拿出来,也不会给哥哥姐姐弟弟们说。
  二哥已经十分愤怒了。有一天他对着护士的背影说,我好想把医院炸了,把医生捅几刀,还有护士。
  护士来每天给妈量三次血压,收十二元,说是电子血压计,说这只是县医院一半,说这是省卫生厅定的物价局审核批准的,又不是我们自己乱定的;量体温,一次两元。每当护士又拿着东西端着盘子进来,他们就心跳加速,冷汗直冒,就像看见抢劫犯进来了一样。就像看见钱被洪水卷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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