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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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妈恍恍惚惚的那些日子里,本家的队长出于同情和关心,给妈找了个公社的炊事员,炊事员是个矮矮胖胖敦厚的人,死了老婆,有三个娃子。队长对妈说,跟上老韩,至少有油吃,还可以经常去镇上住。
  老韩来我们家时,大哥用镰刀削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指。老韩带来了许多糖果,给青香他们每个娃子一把,还给妈带来了一条头巾(就是条枕巾)。老韩说,吃糖吃糖。大哥看着这个陌生的一头臭汗的男人,把那沾有汗渍和奇怪体味的糖当即就丢到地上,让狗吃了。老韩去捡糖,呆怔地看着那时已成大人的大哥,眼露难堪之色。可妈扇给了大哥一耳光,把大哥打跑了。
  妈和老韩在房里说了一会话,出来后就走了。妈眼睛红红的,估计是哭过。等老韩走后,妈问几个眼巴巴的孩子:“你们想要还是不想要这个爹?”几个孩子在大哥的威逼下已经只有一种回答和选择了。当妈那有些潮红的脸和热切的、甚至有点乞怜的眼睛期待孩子们的首肯时,四个孩子齐刷刷地向妈跪下来,齐声说:“我们不要。”妈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妈已经料到了。妈说,跟上这个韩爹,我们就可以不饿肚子了,还有书读。她的吞吞吐吐的诱导和蛊惑证明她也没有勇气一定要坚持下去,她得到的是“不要”。“那就不要吧。”妈说。妈眼里的一点光就这么散去了,她抱着几个孩子,抽泣道:“那就不要。”就这样,妈与儿女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将这个残缺不全的、失了顶梁柱的家又拢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外人不敢觊觎的家。当然,这天还加上大哥为了使妈彻底死了这条心,竟残忍地自导了一场剁指恶作剧。妈本来去烧火做饭了,可大哥突然去厨屋,从背后呈递给妈一截血淋淋的指头,再现出那剁出的伤口——拿开按住的手,一股鲜血就喷向了妈。妈不看则已,一看就尖叫一声,一下子晕倒在地。这就是大哥几十年虽未提起但一直负疚并照看着妈的直接原因。大哥把妈下半辈子的幸福给毁了,全毁了。
  后来老韩又来过一次,给他们家提来了一瓶菜籽油。妈不敢表示,连茶也没端给老韩喝,吃饭还是队长家,妈去作了一下陪。青香其实知道,妈是喜欢老韩的,老韩人好。妈以赶集的借口,什么人也不带,一个人去过公社两趟,还带了些蘑菇和一双布鞋之类的,估计是捎给了老韩。回来时青香她们又吃到了糖果,妈也偷偷地穿上了一双花尼龙袜子。不过只穿了两“水”,就给大姐穿了。
  就这样,妈老老实实成了爹,成了妈。失去了男人的女人,甚至要承担比两个女人更重的担子,也要承担比两个男人更重的担子。这就是一个寡妇的命,苦命。
  深秋的山道上,黄叶簌簌地落下,山坡上干活的人全是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她忽然听见有女人唱起了那辛酸的山歌:
  
  太阳歇得么?——歇得;
  月亮歇得么?——歇得;
  男人歇得么?——歇得;
  女人歇得么?——歇不得!歇不得!
  女人歇了大人娃子没衣穿,
  女人歇了没得饭吃,
  女人歇了这个家也就歇了。
  ——女人歇不得!
  太阳歇了哟还有那个月亮,
  月亮歇了哟还有那个太阳,
  男人歇了哟有女人,
  女人歇了哟,日子也就歇了!歇了!……
  
  这就是山里的女人,凄伤的歌在述说山里女人的万年悲哀。青香听着听着,想着妈,不禁眼就湿了,脸上冰凉的,用手一摸,是泪。泪像秋叶一样往下簌簌掉落,擦了又落下,擦了又落下。
  到了镇医院。医生听说妈竟能生活自理又能说话了,甚感惊奇。说山里的人就是生命力旺盛,并鼓励青香要她妈坚持吃药,草药也可以一试,多走动,有条件喝点蛇血酒最好,还可以康复得更快。
  
  三
  
  可是,可是……
  两个月以后,青香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就又有搭信的人来给她说,她妈这次是全瘫了,完全不能说话了,疼得在床上乱喊哩。
  妈好,心情就愉快,工作就有劲。这一来,她心情又灰暗了,心中只想着妈只是暂时的,跟上次一样,又会奇迹般地恢复的,又能说话,又能生活自理。
  事情很严峻。这一次妈可能永不能恢复了,妈可能要在床上躺着度过她衰老的余生。
  青香回去的时候,除大姐外,其余都在。妈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大嫂说床上已经换过两次,连垫絮也洗了晒干了。妈疼得哇哇呻唤,世界到了末日,听着就像拿刀子往青香心里割。给妈刮了痧,大哥大嫂刮的,全身都刮红了,可还是叫唤,问是怎么疼,哪里疼,妈又不能说话,表达不清。
  “那还是得送医院啊!”
  这是大家不想说的话,但青香终于说了。大家不想说,是上次花去了近千块钱的医疗费,这一次更严重,这一次一进医院,还不晓得会花……
  “你们倒是表表态呀!妈不能就这么疼死啊!”青香说。
  几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地下,低着头,不表态。
  大哥吃着烟,几次与大嫂交换眼神,可能在大嫂的暗示下,鼓起勇气说话了:
  “有钱,有钱,杏儿的病就治好了,不会拖到她三十岁……我这一向时头也疼,还不是就挺着……”
  他说的是实。杏儿的病要四五万元,大家就是帮衬着,也没办法筹到这么多钱。可怜的杏儿乌紫着嘴唇和脸,就这么在家吃“老米饭”,又不能干活。其实她那个先天性心脏病是能治好的。
  二哥这时也说话了,上次他花了不少钱。“是啊,钱呢?那你说怎么解决?”他问妹妹青香。
  “不送医院,要疼死了,人家会指戳咱脊梁骨骂的,五个儿女!”青香说。
  小弟青留是不指望了,弟媳妇是个厉害角色,小弟要无条件听她的。再说小弟脑子被他舅子也就是老婆的哥哥打坏了,时好时坏,也不管用。——那是在弟弟与弟媳谈恋爱时,弟媳的那在乡镇企业工作的哥哥不同意这门亲事,趁弟弟去找他求情时,在乡里吊桥头上,趁弟弟没防备,给了他头上一棒,就把脑子打坏了。可弟媳还好,当时已怀了上了弟弟的娃子,只好成了亲,两口子东游西荡,连家都没一个,现在林场栽树做临时工。
  在青香的坚持下,还是她和二哥出大头,拿出了身上带着的钱。大家又一起扎滑竿,抬起叫唤着的妈奔镇上。
  哪知去了医院又节外生出了更大的枝叶。
  大哥说头疼,医生给妈量血压时给大哥也顺带量了,这一量,大哥的血压也出现了大问题,低压一百一,高压一百九——这可是要住院了。大哥哪来的钱住院!还没完,医生说这是遗传性高血压,如果家长有高血压的话,五个后代中可能要遗传两个。二哥、青香和弟弟都量了,结果弟弟也有高血压,达一百六,大姐还没量,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一家出了三个高血压,且妈的血压还是奇高,达两百四。医生抱怨说怎么没把血压控制住?青香想到,这个月她忘了给妈开药,开药的事,其他兄姊们是不管的。
  天彻底黑了。妈还在叫唤。大嫂不在,没跟来,若在,也要叫唤的——为高血压的大哥。天黑了,大哥吃着妈的药。天真黑了,是自然的天。妈叫唤,打了止疼针也不行。医生说,必须进行CT检查,一问多少钱,二百五。——二百五?——一个部位二百五,查一个部位还不行。那你不查清楚我怎么治?一个部位二百五,两个部位就完蛋了,查清楚了就没钱开药和治病了。
  眼睛像奸商一样的医生见引诱不了这几个农民进CT室,就说,看看吧,先观察一下再说吧,就离开了这鬼一样叫唤的简陋病房,去寻安静去了。
  妈叫唤了一夜。
  可大哥也不安静,一个劲说“我也完了!我也完了”。说:“我完了,你们大嫂和杏儿咋办啊?特别是杏儿,你们说咋办啊?”大家好言劝他,说,哪儿的话,医生说只要发现吃药控制就行了。大哥说这病又治不好,是绝症啊!二哥说,治不好的不见得是绝症,你要放宽心,不要发躁,越发躁血压越高。平时多喝点清火去躁的东西,像绞股蓝哪,藤茶哪,还有多吃点苦瓜、苦荞、竹笋、节节根,青留给妈打了几条蛇喝的蛇血酒,你也可以喝,蛇肉多吃。大哥说,苦命,苦命,跟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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