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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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还是青留去,我、我心跳得慌,快泼洒了,青留年、年轻些,手脚利索,劲也大、大些呀……”
可是青留畏畏缩缩在草堆里,嗫嗫嚅嚅不出来。二哥就说:
“青留,求求你、你了,这样吧,青留代、代表我们去给妈灌了,这房子就、就给他算了,我、我表示不要……”
看着他哭,都哭起来。有人要大姐去,大姐哭着说:我是嫁出去的人了,又不孝,妈死妈活只当我没见着……
大哥哭得凶,说青河说的可以,房子以后给青留,要他去……
青留要青香去,说姐妈相信你,不防备你去灌毒的,一下子妈就喝进去了……青香说你们想杀就杀啊,你们快杀了你们过好日子……她已经冻得浑身冰凉,四肢麻木。她很疲倦,很累,只想睡一觉,暖暖的……
青留听说这房子归他,还是有诱惑力的,他居无定所,如今还借住在林场的油毡棚子里。他本来也已经冻得不行了,几个兄姊的怂恿撺掇甚至半推半逼的就将他撵进了屋里并且把门带上了。青留去拉门,已拉不开。
妈在号叫着,在里屋。桌上的那碗羊角七水搁在那儿,像桌子长出来的一个巨大的瘤子,发布着厚重的阴影。
……妈呀,他们让我来毒死你,说你活到尽头了……妈呀,不是我没有良心,这两年我照看您我把老病都犯了,为给您捉蛇也差点咬死,老天是看在眼里的,妈呀!……
妈用眼睛望着他,望着他,把他记着,颧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眼眍到底了,可眼里有着热望,那是求生的热望……
“妈呀,您不想死是吗?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不想死?您不想死就摇摇头……”
他看见妈摇了摇头,——沉重的头颅好像晃动了一下。
“妈,可你活不了了,他们不叫您活了,没有钱来治你,谁叫咱们是农村人咧,要我来喂您喝这个汤……妈,都说您最疼我,我是您幺儿子,从小没见过爹,您就最疼我……”——他想起来,想起妈给他用口吮吸腿疮的情景——“妈,我小时喜欢玩粪堆,腿上长疮,您就用口吸,吸得我疤痕都没一个。您吸了毒疮嘴却肿了,肿得像两块火烧糍粑……我还记得我骑在您头上去镇里看戏的情景,看的是《牛郎织女》,织女被王母娘娘抱到天上,一阵烟雾就上了天,人就升了老高,不知是什么机关,至今我都没弄明白……我被我那流氓舅子棒打后昏迷了五天五夜,都是您守在我病床前,唤着我的名字,终于把我唤醒了……妈呀,我好不孝啊……妈,您疼着我是我没见着我爹,现在我又要亲手搞死妈……哇嘿嘿……”
青留哭着,说着,可他仍下不了手,他端着碗手抖得像筛糠。他想捏住妈的鼻子,一下子就将碗倒入她的口中。但他仍然在那儿踟蹰着,碗沿在妈的下巴前停住了。妈望着他,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的人。在那昏暗得像下雨的傍晚的光线里,妈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个碗,青留没想到妈会抓他的碗的,妈不是瘫了吗?妈却抓住了碗,青留反应过来去与妈夺碗时,他发现妈的手劲真大,比他的还大,比健康人还大。青留与妈争夺着,可妈已经将药往嘴里倒了。青留拉那碗,碗被妈的牙齿紧紧咬着,就像碗长在妈的嘴里,他撼不动了。
妈咕噜咕噜叽叽呃呃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那浑浊的有凶狠药味的水流进了妈的喉咙和身体。因喝得猛,喝得急,药水从妈的两边嘴角往外流,一直流到颈子里,流到枕头上。
“妈!妈呀!”青留嘶声大喊。
碗掉落到地上,当啷一声,碎了。
接着他听见,他们听见,五个子女听见,他们的妈身体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就像果实炸裂的声音,就像美妙的秋天的声音——他们的妈,皮肉像干裂的土地,一块一块地炸开了。像大火崩豆一样地炸开了。像鞭炮一样地炸开了。
过年了,村里响起一阵一阵的团年的鞭炮声。
这时下起了雪,晶莹的雪片像纸花一样纷纷落下来。风住了,只有雪,在无声地落着,白得耀眼,白得温暖、遥远……
这时候,他们的妈死了。
十一
清明的时候,青香回到了牛家坳妈的坟前。妈的坟是新坟,爹的坟是旧坟。妈的坟上新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
故显妣梁讳秀英大人之墓
墓的上方刻着四个大字:
万古流芳。
这就是妈的墓碑。
“妈,一路走好。”青香在心里说。
(原载《上海文学》2006年第10期)
附:作家手记
关于《母亲》
陈应松
母亲可怜。
那些卑贱者们的母亲,那些农民母亲,尤为可怜。
诚然,她们伟大。只是在总结时,我们称赞她们伟大,她们艰辛,可你敢说她们真的也有过幸福?
那些虚幻的、那些想像中的幸福,是并不属于她们的。可能有某些微不足道的幸福曾流星般地滑擦过她们,但对于她们来说,一生的痛苦还是多于幸福的。
特别是当她们老了,当她们病了,更加残酷无情的痛苦就砸下来了,缠上了她们,就像死神差遣着小鬼用钝刀子一块一块地割她们的肉一样——这样的比喻我此篇小说好像出现过。
记得2006年我们去俄罗斯访问,徐小斌突然病了,看了几个医院却没有花钱。这才知道,在俄罗斯这个经济状况不怎么好的国家,老百姓看病是不要钱的。岂止这些,九年制义务教育绝对不要一分钱,考上国家认可的大学,还是不要钱。而我们改革三十年,国力增强了无数倍,外汇储备到世界第一名,却让老百姓看不起病,读不起书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
母亲啊,伟大、贫困而坚韧的母亲,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摆脱病魔和死神的纠缠?休怪儿女们无情,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些子女们为你已尽了孝,尽了心力,他们已经心力交瘁,唯一的办法只是希望你早点死去。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可是,谁又能帮他们解脱,谁又有什么办法帮这位病入膏肓的母亲解脱?
因为我看到了太多这样的现实,人们的无助让我内心流血。我不能无视这样的痛苦,无视这样的现实。我认为,每个人都必须思考这个问题,这些问题。——我们应当怎么办?
那些已经中产阶级了的作家们,那些商场进,情场出的作家们,那些高雅的作家们,肯定不屑于这种小说,说:太过于贴近现实。按照他们的标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太“贴近现实”的作家。我不愿意被人诟病;还有一些可能出生于城市的评论者,指责我们不应该用这种语言,这种急功近利的笔调书写“底层”。其实我写作也从来没有急功近利过。我写作什么也不因为,只是因为不平和感动,肯定还包括一点点激愤。可是,我会不动声色。
我热爱乡村生活中的痛苦,这是我的怪癖。但我同样需要感动自己,再去感动他人,然后,让人们思考我们严峻的现实。我已经年过半百,我知道我应该关注什么。不敢说我已知天命,但天意不可违的感觉还是了然于胸的。
那么,我将毫不理会那些无聊的、浅薄的指责和批评,我将和我热爱的那块土地一起,呼吸,流泪和生活。
因为,我的笔是从那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
真正的作家,就是替大地申诉的那种人。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陈应松简介]
陈应松,原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当过知青、电工、水手、刊物编辑。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绝命追杀》,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第一、二届湖北文学奖、2004湖北省文化精品生产突出贡献奖、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2001—2005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