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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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孩轮换着赶羊给窑庄口粮地卧圈。也就是夜间把羊赶到地里让羊拉屎拉尿,给地上肥。一户两天,大约有半个月铁孩没有到老窑。王引兰从心里盼铁孩来,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依靠了。轮到卧圈,王引兰就打破规矩到地里给铁孩送饭。
  这是清明前,时间往前挪一点,天还有那么几分寒意;往后推一段呢,就到了农忙时候,树在发芽,草在泛青,王引兰看到麻五和倪六英的窑洞,在左上方的山崖下,有桃花开得红灿,王引兰冷不丁说了一句:“日月真难熬。”
  铁孩腮帮上有一块肉鼓跳起来,铁孩说:“难熬也没有我难熬,我是真难熬,都快熬不住了。”
  王引兰诧异地回过头看着铁孩说:“铁孩,你不可以那样想,要那样想就是把话送到窑庄人嘴里了。”
  铁孩一看,话被捅透了,反倒不怕:“你现在是没有主的人了,只要你情我愿,想怎么想就怎么想。”
  王引兰说:“就算是情愿也不能想,我已经害死两个男人了,不能害你。”
  铁孩说:“你早就害了我了。”
  王引兰一怔,诧异地说:“铁孩,不可以这样说,我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你,说话可要讲个天地良心。”
  铁孩说:“吓唬你哩,我害了我自己了,我看你好。”
  王引兰说:“不好,也没有人看我好。”
  铁孩说:“谁要是看你不好,谁就不是个人了。”
  王引兰站起身收拾了送饭桶边走边说:“铁孩,新生大了,有些事情不要对着我闺女说,说多了就不能给闺女做榜样了,当娘的活着就不配当娘了。”就听铁孩说:“等新生出嫁了我再说,有个话口就行。你明早送饭扛过一把镢来。”
  第二天王引兰扛了镢挑了饭桶到地里送饭。铁孩打老远看到了王引兰,因为是上坡,王引兰走几步要停下来喘几口,该挺的地方在喘息的间隙抖抖的,铁孩觉得王引兰以前好是脸蛋白嫩,如今脸蛋和乡下妇女一样潮红了,王引兰的好不是脸蛋了是身段。铁孩感觉有一团火滚过来。
  趁给王引兰卧圈帮她下种,俩人一起拉耧种谷。铁孩架耧,王引兰拉套,王引兰弯着腰,撅着屁股,两条浑圆的腿一闪一闪地前后移动。斜长的坡地常会碰到狗头泥块或棒秸茬子,一碰上,吭登一下,耧便顿住,然后提一下耧脚,躲过去,再往前耧。那吭登一下让王引兰浑身一震,脖子都拽歪了,王引兰回过头来看一眼,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笑,一下就裹住了铁孩的心,让他浑身颤栗。铁孩就希望再吭登一下,那一种盼望中藏着铁孩的盼望,铁孩的盼望是很有意思的盼望。
  这时,离窑庄四十里地的黄牛蹄一户人家来提亲,是下中农成分,家里有一子三女,权衡了方方面面,王引兰决定给新生定了这门亲事。新生跟着媒人去黄牛蹄走了一趟,回来后,王引兰问对方的家庭和人怎样,新生说:“能过日子吧!”王引兰问人怎么样,新生说:“问啥人,反正大我三岁,只要不是地主就行。”王引兰说:“地主怎么了,你人小心不小,翅膀硬啦?才经过什么事?这世界要都成了地主天下就太平了。”
  趁清明王引兰来给麻五说说此事。两口棺材在土窑内静静守候着时光的流逝。王引兰说:“麻五你听清楚,新生找了人家,闺女要出嫁,本来要找人上门续香火,你是知道的,成分不好,谁来?麻五,我是兜了一个圈又回来窑庄的,棺材留给了李三有,他也是好人啊,好人命不长。麻五,你要是在天有灵一定看到了我娘俩活得苦,活得累啊,苦日子没个尽头,我说给谁听?麻五告诉我呀,好好的人怎么都走了?你说不出来托个梦也好呀?麻五呀——冰凉的秤砣坠了你,让你成了无芽儿的鬼,日头早升晚上落,狠心一走我没人疼,世道转换满眼疼,生死疾患我恨谁,呀喂——背靠地,脸朝天的麻五啊,我的心灰冷冷……”
  新生看到母亲仰天伏地痛哭,心像是被勒了一下,也嘤嘤地埋头哭了起来。王引兰说:“你还哭他,他是地主啊?”王引兰抬起粗皮吹裂的手在新生脸上擦了一把泪,新生感觉娘的手像刺猬的脊毛刺刺的,扎得脸有些火辣。
  铁孩躺在石板上在岭头放羊。那阵,太阳明亮而不刺眼;风缓缓地从山头上划下来;一声接一声单调枯燥的羊叫声不时响起,铁孩黝黑粗粝的脸挂上了一缕苦笑,然后,不知道什么原由地翻起身面对着山下清明上坟的人们大声喊:“羊,啊——羊——”脸木木地冲着山下,有些恶恶的,之后老泪纵横。
  
  七月天,太阳好像害了瘟病似的,连天阴雨。坡地上的秋粮被雨水浸泡了水分,散发出潮湿霉烂的气味。苦雨欺人,山坡上犁刻出斑驳的沟沟槽槽,秋天的落叶兜不住水,随了叶片落了下来,漾着一股草木沤烂的腥膻气,成群的蠓蝇涌进老窑,歇在草皮脱落的窑墙上,新生拿了蝇拍一下一下拍打着,声音的不断重复让王引兰什么也做不到心里。
  雨不停,粮食真要烂在地里了。
  好不容易等天放晴了,王引兰就托付铁孩到山外用新玉茭换回五斤棉花,她要给新生做出嫁的新衣。收完秋王引兰和媒人定了好日子出嫁女儿。
  大红的喜联贴在窑门上。上联是:成全一双儿女事,下联是:了却两家父母心,联额是:麻五嫁女。男方来了四个人,俩姐和一个嫂。
  也就是五头毛驴。新生骑了小黑驴款款从田塍上走去,有蝉在窑垴一棵老榆树上歇着,知道知道知道地叫着,五头驴像山谷里浮起的一团紫气,伴了花鞭爆响沿山脊扭扭歪歪地远去。
  王引兰望着远处眼泪滴到了衣服的前襟上,心一下子空了,站在燥闷的空气中干咳了两下,用手拢了拢头发走回了老窑。
  
  十四
  
  牛鞭吊在阳光下翻晒,粗糙的山石完全撕裂了它,有纷纷落下的皮屑荡起来闪着光斑分化而去。王引兰仰起头嗅着它,嗅着一个春天的梦。太阳刚刚坠入山脊,远处的岭头上,无数黑暗的点子跳荡起来,又轻又软,有风瑟瑟吹来把这些点子连成一张大网,这时天光就在这张大网的作用下暗了下来。王引兰听到有羊羔的叫声传来。撩开帘走出去,看到铁孩怀里抱着一只羊羔。王引兰问:“有病了?”铁孩说:“要死了,我答应过要给你搞一张羔皮,现在它要死了,羔皮正好能给你暖腰。”王引兰给铁孩取出凳子来要他坐到院子里。
  天光下晃荡的鞭子划过铁孩的头,铁孩放下羊羔站起身拽下它。
  王引兰突然心血来潮地说:“从没有近处看你甩鞭,甩几下我想看看。”
  铁孩诧异地握着鞭说:“有什么好看的。”
  王引兰说:“山下望你看你很张扬。”
  铁孩说:“那是远望,近看我就是一个山汉。”
  铁孩走到院边,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捏紧鞭杆在头顶划出一个圆弧,鞭声落下去时僵硬而萎缩毫无弹性,连着远方的山脉,显得那么干,啪,啪啪,啪啪——光秃秃的鞭声在老窑上空飘浮着,一点也没有穿透天空的力度。
  王引兰说:“这鞭声怎么就贴着地走了?”
  铁孩说:“鞭声是要山谷的应娃娃来衬托的,是山谷的应娃娃让你的耳朵里灌满了鞭声。”
  没有鞭声的罩蔽,王引兰突然觉得一切都空了,扑面兜头而来的就觉自己的眼皮在跳动,眼睛耳朵被撑大了也感不到鞭声的肿胀。王引兰抬起头除了天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思想是伸向天空了的,但是,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王引兰说:“干巴巴的。”
  铁孩说:“干巴巴的。”
  王引兰说:“真是过得快呀,有些事情还没有明白什么就什么也不能够明白了。”黑暗中有生灵在动作,轻手轻爪的。她也找来一个凳子坐在了铁孩对面,王引兰说:“铁孩,拿过旱烟来我也抽两口。”铁孩站起身递过捏好的烟袋锅子,顺势踢了一脚那只将死的羊羔。王引兰呛得咳嗽了起来:“太呛。”铁孩说:“要不要我给你捣一捣背?”王引兰说:“不用,呛一呛也好,也好。”
  铁孩觉得有某种陌生的燥热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升腾,仿佛要把他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来,弄得他很是难过。铁孩接过烟锅子说:“我还是想给你捣一捣。”王引兰抬起头,看到灯光下铁孩那两只雾浊的眼睛盯着自己发亮。一股腥膻扑鼻而来,铁孩木木地站着,短粗的手烧着烟锅子,人像是有了分量似的看着王引兰的脖子,梗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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