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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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引兰听出那一声“啊”有想让她叫他转回的意思,可她就是不想叫,要你啊个够,不是日能得很吗?翻身了嘛!
听到铁孩脚步声远去,才镇定了一下情绪坐到炕上。突然觉得倦怠得很,好像有无边的幽暗在等着,把身子贴牢墙根就这么靠着,内心的愁烦似乎才有了一丝儿喘息。是什么原因使她的命在途中转了个弯,弯成了这样一个结局?窑外有风掀起落叶,一阵沙响。落叶提示着节气的变化,王引兰吹灭灯,感觉夜光微移,却找不来睡意。王引兰决定嫁人。路想了很多,却是路路不通,能够走通的只有一条:改嫁。找一个靠背和新生活下去。
出嫁之前王引兰要媒人叫来李三有,她有话要说。
李三有是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比王引兰要高出一头还多。长得又黑又瘦,微微驼背,穿了黑夹袄黑夹裤。李三有低头迈进窑洞时,王引兰坐在炕上纳鞋底,感觉就像似有一堵墙倒了过来。王引兰指了指对面的炕要他坐下。李三有说:“不瞒你,咱是旧社会家穷,娶不起媳妇耽搁了,今年四十六,会木匠,大是大了点,和麻五比还是小。和我搭伙过,说不上享福也不会让你受很大的罪。”
王引兰说:“既然说开了,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人是嫁过去了,到末了我是要回来窑庄和麻五合葬的。人总得懂个情义吧,麻五死时不明不白,怕也听说了吧?”王引兰抬起头看了李三有一眼,然后用嘴滤了滤麻绳。
李三有说:“嗯,听说了几句,大形势嘛。”
王引兰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李三有说:“是不是要择个日子过去?”
王引兰说:“选日子,那倒不必,我要过去是要带了棺材过去的,最好等天黑透。”
王引兰说起棺材的事底气很足。在当时,活着有棺材的人那是很了不得的。
因为窑内光线暗,现在才看到窑掌深处躺着一口棺材。李三有走过去看见棺材盖的沿上雕了镂空花饰,很贵气。
一时找不到要说什么,脸上就挂出了一个光棍汉经常有的忧虑和黯淡神色。
王引兰穿了月白水蓝夹袄,耳朵上戴着滴水绿玉耳坠,三十岁的人了,居然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透着傍晚的天光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纳鞋的手势划出一道亮影。李三有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仙女。
李三有不自觉地说了一句:“都依你。”
两天之后王引兰和新生带了棺材被李三有用一架马车拉走了。
那时候,黄昏降临,老槐的花香弥漫滋溢,香味和紫莹莹的暮色一起笼罩了整个村子,窑庄人在这香味里翕张着鼻孔,一个个神情亢奋。青蛙在河沟里聒噪,窑庄人看到了一辆马车穿过暮色走来,马车像小山一样昂着苍白的头,那个景致很动人。窑庄人的眼睛一刹那在腻香的黄昏里迟疑了很久,听着马脖子下的铃铛,叮当,叮当,叮当,远去了。
那时候,铁孩正在羊窑给羊接生,脸上浮着一层汗,马灯的光晕弥漫过来一股潮乎乎的煤油味,母羊下身不时涌出绯红的胰沫。有人走进羊窑说:“麻五小老婆带了棺材嫁人了。”铁孩抬起头瞪着来人说:“谁说的?”来人说:“我亲眼看见的,六里堡的李三有赶着马车,那小子像杆子一样真他妈好命相。”铁孩说:“有这么快?怎么也该给麻五守三年孝。”来人说:“她能夹得住!”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有意思就笑了起来。铁孩说:“笑个鸟!你来看着我出去泻尿。”
这时候是月中,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山野里淡蓝色的热气在亮光里升腾,看羊狗在羊窑外卧着,听到铁孩走出羊窑它摇着尾巴跑过来,铁孩一脚踢过去,嘴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狗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四野里响起鸟飞起的声音,铁孩突然不想尿了,一屁股坐到羊窑外的地上,觉得心上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一下流走了。
羊窑内传来羊羔落生的叫声:“咩——咩——”
远去的马蹄声像月影下弹拨出的琴声,漫漫泛泛,王引兰带着棺材绕着山脊隐没了。
八
李三有住了两间土坯房子,院子很大,不像麻五的四合院严紧。屋子里几乎没有摆设,一盘火炕,看上去空空荡荡。李三有叫人把棺材抬到屋里南墙角。打发走来人,安顿新生睡下,王引兰开始拾掇小东碎西。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的李三有远远坐到了棺材盖上。李三有说:“土改分了些东西,趁夜间无人,都隔墙扔回去了。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又说:“六里堡的地主要比你原先的家富裕,听说你原先的家也就是比别人多几亩地,人还是靠土地养,我们堡地主不光有地出租,在城里还开了商号,家里很是气派的,还有枪。”
王引兰说:“人哪里去了?”
李三有说:“人家算是开明地主,有一个孩子在城里得到了消息,不等土地改革就把商号和土地退了,跟孩子到城里去住了。”
王引兰头脑里真切显出了一个影像——麻五。小山沟里的小地主斗得比大村里还狠。心里就产生了对自己经历相去日远的伤感。
李三有说:“明天是好日子,大小也该热闹一下,我租不起花轿,闹运动也不允许,我本家哥哥借了一把太师椅,就用太师椅抬了绕堡转一圈也算是坐了轿了。”
王引兰说:“过来就过来了,我是什么人物还要坐轿,还要到村上绕一圈,怕那六里堡的人大牙都要笑掉。”
李三有惶惶地站了起来,双手摩擦出咭咭哑哑的涩响,“那不行,定好了的,是要蒙盖头的,怕什么?”
李三有迟疑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热闹也不吉利。”
王引兰端着一碗水往嘴里送,听到李三有说此番话,忍不住把碗放下,停顿了有一袋烟工夫,然后说:“就依你。”
李三有说:“睡吧。”
王引兰看了看炕上的新生说:“怎么睡?”
是啊,怎么睡?李三有一下子心事重了。有一句话涌上了喉头想往出说又止住了,像似自言自语,“我还是睡棺材吧。”自己搂了铺盖在棺材上铺好躺下了。
第二天,王引兰由两个后生抬着绕六里堡转了一圈。
头上红盖头一掀一掀,王引兰坐在椅子上,身体像失去平衡一样任由他们颠来倒去。听到有炮仗不时响起,就想到了窑庄的甩鞭。一切是那样虚幻,似一个梦,奇奇怪怪,和梦中的人和事搅混着,便把一个好端端的梦弄得似梦非梦了。想着这些时,感觉那个梦在不远的地方重新圆起来,看上去滚滚翻翻像一团云。透过红红的盖头看到李三有在一条曲里拐弯的村路上前行,同时听到了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得有婆娘说:窑庄的地主婆是带了棺材来的,老财被人坠了蛋,人长得水,怕是命不好。她将眼皮儿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在这个梦的将散未散里幻化成一个字:活、活、活。
就这样王引兰和李三有婚姻了。
王引兰要李三有帮她抬开棺材盖,她取出那条甩旧了的鞭子说:“三有你来甩甩。”
李三有拿了鞭走到院子里笑着说:“我没甩过这东西。”用力把鞭子甩出去,鞭梢反过来打了他的脸一下。
王引兰大笑着说:“甩鞭,真不在乎个高,你不会甩,鞭把你甩了。”王引兰拿起鞭也想甩,却甩成了一团麻。
安心住了下来,住下来的王引兰因为和新生睡一处,和李三有实际上是有夫妻名无夫妻实,这一点让王引兰感到很不安。但是,好像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时间一长,反而弄得双方有点不好意思提那事了。
王引兰首先想到的是新生的识字问题,和李三有商量要新生进六里堡的识字班。
夏天了,李三有院子里的豆角秧扯了起来,有蝴蝶飞来,对对双双,煞是好看。新生老远叫着娘跑过来,王引兰听到新生嘴里念着:“请看天上日月,昼夜不得留停,坐地日行八方,寒来暑往古今。”王引兰想:世事变转,上天也是如此劳劳碌碌,辛辛苦苦啊。
辛苦的上天却不让人过好日子,冬麦不冒尖儿,夏收眼看要落空,等不得高粱、玉米秀穗,人们就急慌慌下地拔野菜。王引兰和李三有提着荆条篮走在连着重重坡地的山谷。阳光下的田野有一种生动而感人的美。李三有采过一把“炮仗花”顺手递给王引兰说:“吸吸它的根儿,很甜。”李三有看到阳光嵌进了王引兰的每一丝头发,头发全是金色的,李三有说:“甜吧?”王引兰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