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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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生了孩子,奶憋得慌,孩子吸不出急得哇哇叫。王引兰说:“麻五,麻五你来吃吃吧。”麻五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近,王引兰高隆的乳房傲然耸立,结实硬挺的褚红色乳头像两颗耀眼的玛瑙,麻五说:“你不说我也想挨过来。”用牙齿轻咬住,鼻息和头发搔得王引兰很痒,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麻五看到阳光在王引兰身上流来流去,阳光和麻五的吸奶声很响,王引兰眯着眼睛,想叫麻五麻五麻五麻五,看看倪六英就不敢叫了。在地上给孩子用艾叶水洗澡的倪六英低着头,故意把水声闹得很响。孩子像一只初生羊羔在倪六英手里绵软地叫起来,麻五缓缓抬起头,王引兰看到他嘴角挂着一缕奶香。
  
  近秋,倪六英要生了。
  见红时,麻五叫来了倪六英的母亲和接生婆桂花。倪六英躺在铺好炉灰的炕上,阵痛一阵阵袭来,她两手痉挛着在炕上抓,桂花说:“孩子脚先出来了,立生,是个男孩。”从早上一直到傍晚,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倪六英脸上浸出来。
  桂花说:“要娘还是要孩?”
  隔着窗户麻五什么也不说,因为是男孩,麻五有点犹豫了。
  倪六英忍着痛坚决地说:“要儿。”
  倪六英母亲抓着闺女的手呜呜哭了起来。
  王引兰抱着四个月大的女儿坐在炕沿上,看着桂花撕裂了麻五进去的那一条河沟,看到那河沟里流出来的不是白色乳浆是一涌一涌的血,王引兰害怕,就隔着窗户喊:“麻五麻五,死麻五,良心狗吃了的麻五……”听到麻五叫道:“救大人,救大人,孩子还有将来。”王引兰看到桂花调换了一个姿势,用剪刀一块一块把肚子里那个小人人抠了出来。血把炉灰染成一片黑紫,这时听到倪六英的呻吟声逐渐小了下来。王引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倪六英沉沉地睁开眼睛,“我……怕是,哦……不行了。”倪六英母亲抱着闺女的头用沙哑的声音叫道:“儿,不敢留下白发人先走!”
  麻五疯了一样从守了一天的门外冲进来,麻五扑过来时看到倪六英眼睛亮了一下,并艰难地指了指肘窝下的铜钥匙。麻五解下它捏在手里,俯在倪六英耳朵上,听得断断续续说:“防着她,哦……守不到头……哦——”然后一个“哦”没有上来,沉沉合上了眼睛。王引兰用力抱紧怀中的孩子,孩子被抱痛了,哇一声哭出了声,这时听得麻五叫了一声:“不要!”脑袋埋在倪六英胸前一动也不动。桂花依旧不紧不慢抠那个孩子,血依旧流着,窗户上月光一片旺白,桂花冷冷地说:“准备后事吧,肚净了。”
  王引兰哆嗦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掏了去,有些冷。
  倪六英是在油菜挂铃时走的。
  麻五决定要买上好的棺材。麻五把家安顿给铁孩,用倪六英那串钥匙开了堂屋竖柜上的铜锁取了什么,然后赶了马车上路了。倪六英停殓在堂屋谷草上,守灵的侄男侄女们跪卧在草铺旁,很平稳地呵着伤调。蜡烛整夜亮着,大好的月光。王引兰坐在南屋炕上抱着女儿静静听送更纸的踏着满地横流的月光哭着出去进来,一种凉津津的孤独漫遍了全身。屋子里油灯摇曳着黄色光晕,黑乌鸦在院外老槐树上啊、啊叫着,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声插进来,王引兰满脑子一块块那孩子抠碎的影子,身上就有汗毛竖起来。想出去叫一个人过来,走出院子看到铁孩一脸冷霜,像松树的皮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定是倪六英死了,心里难受,就说:“铁孩你也不要太操劳也要小心身体啊。”
  “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铁定是麻叔的了。”铁孩说完也不管王引兰是什么反应,扭头出了院子。
  王引兰没有明白铁孩说什么,觉得热脸对了凉屁股,心往下一沉扭身走回了南屋。
  
  三天后有人看到通往窑庄的路上有一团黄尘滚过来,接着看到了三匹飞跑的马和灰头土脸的麻五。车上拉了三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麻五在高楼院老槐下勒紧了缰绳,叫人把棺材卸下来,两口放进西屋地上,一口放进堂屋。
  窑庄老斋公走过来说:“就买了三口?”
  麻五说:“冲丧。死了要躺一样的棺。”
  老斋公说:“我还怕等不到你,要重新定一个出殡时辰。”
  麻五揉了揉鼻子说:“定了就不能变,我欠了她!”
  王引兰眼泪唰一下就涌了出来。
  老槐树上挂了彩练,门上贴了丧联,八抬大轿顶用纸做了白鹤,孝子们抬棺恸哭送行。麻五选了一处山势高燥的窑洞把倪六英放进去,等自己和王引兰百年后选好坟茔一起下葬。王引兰抱了穿白袍的女儿在窑洞口跪了很久,这时听到崖的山顶上传来三声鞭响:“啪——啪——啪——,”如扒着云缝射出的一线阳光。王引兰幽暗凄清的眼睛里就发生了变化,想:这日子真要敞开天光让人活,却是没有几天活头,说走就走了。鞭声是唤醒春天的,倪六英的春天去了,带着她肚子里的儿子,我的春天呢?
  林中有鸟飞起来,干褐色的黄土在阳光下泛着马粪一样的光泽,窑洞两边的树绿得像蚂蚱的血。麻五悲悯地说:“这些窑洞前风口上的树在秋风里叶落得早,在春天里发绿得也早,人日他娘还不如棵树。”
  
  冬日第一场雪下过后,麻五雇了人炒菜籽。因为应了坡地上不蓄水的话,油菜少收了几成。麻五说:“都是你这小妖精害了我。”
  王引兰说:“麻五,麻五我害了你,怪不怪我?”
  麻五说:“我不怪你。”
  王引兰说:“你不怪我,我可是要怪你。”
  麻五说:“怪我什么?”
  王引兰说:“怪你不把那串铜钥匙给我。”
  麻五说:“铜钥匙不能给你!”
  王引兰说:“怎么不能给我?”
  麻五说:“等给我养了儿,就给你。”
  王引兰说:“我偏不给你养儿。”
  麻五说:“小妖精,小祖宗,小粉娘,我现在就要你给我养儿。”
  大白天两个人揉在了一起,就听得屋外铁孩叫着:“羊,羊,羊。”
  麻五对着窗户喊:“叫羊日你娘呢,还不快去炒菜籽。”
  菜籽碾成油饼在铁锅里熬,香味就飘满了窑庄上空。窑庄有人问铁孩:“麻五哪里了?”铁孩答:“掉进油缸里了。”
  这一年,王引兰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新生”。
  
  五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夏天,太行山区解放得早,在新中国礼炮还没有放响前夕,窑庄迎来了土地革命。历史的进步就是这样准时。然而这一年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头,麻五被窑庄土改工作组定为“地主成分”。起初麻五不知道地主是啥意思,当明白过来时,麻五决定不当地主。但是,土改工作队的人说,这不是当不当的问题,在事实面前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在窑庄数你地多,扳指头数数,哪一家像你一样雇了短工长工?麻五说,我雇他们是出工钱的。土改工作队的人说,你还嘴犟,是你雇了短工长工,不是短工长工雇了你,从道理上讲你就是地主,不定你恶霸地主就算便宜了。
  头一次斗麻五,穷人们生怕斗不倒麻五将来惹下祸,无人为他们做主,斗了半天,几乎没有结果。工作组动员铁孩斗,铁孩不斗。后来农会领导组织群众敲着锣,打着旗,把高楼院包围起来,一面把麻五揪出来斗,一面把麻五的箱笼、粮食家具搬了出来,这些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工作队及时把这些东西分给农民,让他们看到自己从斗争中得到的成果。并鼓动说,要翻身就翻个彻底。铁孩的斗争情绪也激昂了起来。
  起初麻五的嘴还说,铁孩他爹想要两张羊皮暖腿要铁孩来帮工,我是给过他羊皮的。铁孩一听说羊皮,就抹眼泪就说:“两张羊皮换了我十年的工夫,你还说得出口啊?”工作队的人一听铁孩是用两张羊皮换来的,就指着麻五说:“开油坊的恶霸,榨干了穷人的血汗,我们就是要打倒你。”“打倒地主麻五!”窑庄人应声而起举了拳头喊。就有人用指头粗的麻绳由脖子到胳膊紧抽麻五,抽得麻五似秋日的谷子,几乎两头着地了,工作队的人说:“还要不要说不是地主?”麻五说:“不要说了。”有人问:“是不敢了还是有愧不说了?”麻五说:“我是地主,是老财,是有愧不说了。”肉头鼻子上细丝一样的筋脉憋得暴出来,麻五在抬头示众时整个脸就像猪肝一样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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