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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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大年到了,年三十后晌捂了一场很厚的雪。铁孩从山上砍回初一五更点亮的明火柴,堆到院子里。铁孩说:“麻叔,该准备的都准备了。”麻五说:“取来鞭子放在供桌上点了香磕头了吗?”铁孩说:“还没有。”于是就取了鞭放在香案上,烧了香磕了头。麻五拿了鞭走到大门外站到碾盘上,王引兰看到窑庄男男女女都站在碾盘周围,甩鞭人麻五张开了腕口,一条生命的弧线炸开了。鞭声不沾尘土与落雪交融,王引兰觉得心开了,血沸了,再等第二声鞭起,却只就一下,鞭声不再响了。看到铁孩用红布包了揣在怀里。麻五跳下碾盘拍了拍铁孩,回过头大声说:“干冬湿年,明年定是个好年成啊。”
吃完年夜饭,全家人开始守更。说是全家,也就是麻五、倪六英和王引兰三个。王引兰问麻五:“咋还供鞭?”麻五说:“新鞭,要请神开鞭,以后再甩就通灵了。”王引兰想着甩鞭,不知不觉倒在麻五腿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松柴点燃的劈啪声惊醒了王引兰。明火把院子燃得如同白昼,雪地被火光烤出了一个很大的圆,麻五盛了饺子用火筷夹了在明火上烧。王引兰迎着火光走了出来。麻五看到穿了红缎衣裤的王引兰在火光映衬下,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麻五就愕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王引兰说:“烤这些年夜饺子做甚?”
麻五说:“吃了明火烧的粮食能点亮心灯。”
这时听到遥远处有一声雷响,生生滚了地气,在天地邈远之中,浩浩荡荡传来。紧接着是大片雷声从漠漠旷野中急速滚过,王引兰叫了声:“快听。”就听到外面有孩子们喊道:“甩鞭啦——”
王引兰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了,抓了麻五的手飞快地跑出院。
月雾相融一色,满世界一片白茫。
在这黄土塬上的奇异冬景中,她看到四周围山上有篝火点亮,篝火映照着一个个舞蹈的身姿,清晰的鞭声就从那里传来。
所有走出屋门的人大气不出,风刮过窑庄上空,有浮游的雪尘洒下来,晶莹地打在王引兰脸上,如同无数温柔的小刀子,让她莫名地快乐。麻五说:“今年的鞭声比往年集中,听起来爽亮。”这时候有李庄的鞭声传过来,像裂帛声音,接着就是窑庄鞭声的应声而起。
仿佛来自浩淼天宇惊雷般的鞭声,竟让王引兰的灵魂战栗了。爹爹生前喜欢敲鼓,惊蛰那天是驴的生日,这天晚上总要爆出如豆如炸如度岁的鼓声。爹爹腰里扎着红绸,一口气灌下三碗黄酒,到一个山头上去擂鼓,那鼓声惊天动地,爹爹说,鼓声敲响了冻土,把春天召唤来了。可是爹爹的生命里却没有春天,爹爹曾设立蒙馆,教着几个孩子,在没有脱下开裆裤的孩子面前,爹爹给他们讲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爹爹就是一个不肯折腰的汉子,村上的保长六十大寿时给他发了帖子,他不去送礼。对方放出话来,我用八抬大轿抬呀,我请不了他来家里,还请不了他到一个地方去?小日本人过来了,爹爹被说成是私通共匪。爹爹说,不误虚名,我还真想通一通哩。爹爹被请进了牢里。爹爹说,这地方待不住了,叫母亲带了她远走高飞。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远房舅舅赶了驴车送她们上路,经过一片沼泽地,车轮陷进了泥坑拔不出,娘说,抽那头老驴啊,用劲抽。舅舅疯了一样地抽,驴受了惊吓,她被驴车颠在了地上,舅舅甩过鞭让她抓紧,她叫了声“娘”,拽了麻鞭划出了沼泽地。她觉得有一种东西从此就嵌进了她的生命,是什么呢?她现在明白了,是鞭。鞭声是一种昭示:她王引兰的生命里会有春天吗?
麻五说:“年说过就过了,春天说醒就醒了。”
“鞭声能够让油菜花开得更艳包谷长得更壮吗?”
麻五说:“能。”
王引兰眼中流下了眼泪,在天光映衬下,亮晶晶的,看上去是如此无言绵长。
四
王引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麻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是春天了,树好像一夜间润出了薄的浅绿,经过沉闷的冬季后,人们站到春天的田野上,心里不由涌起了莫名的激动。王引兰建议把高楼院对面的坡地买下来种油菜。
麻五说:“为什么要种油菜,种高粱不好吗?”
王引兰说:“种油菜,开油坊啊。小时候看见有钱人家种油菜,满天满地的黄,我就想等以后嫁了有钱人,也要种一大片油菜。麻五你算有钱人吗?”
麻五说:“我当然算有钱人。穷人连粮食都是上一年和下一年接不上。”
王引兰说:“就在对面坡地上种油菜。”
麻五说:“对面坡地不蓄水不适宜种粮食,户主早想卖,我思量种什么也不合算。”
王引兰说:“油菜花好看。你是有钱人吗,要买要买。我喜欢油菜花,我要在春天里看油菜花开。”
麻五说:“买买,让你春天看油菜花开。”
男人有些时候是很听话的,他的听话是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来媚惑他,就像他的财产要女人来挥霍一样,历史只是女人对男人的调教。
买了对面的山坡地,雇了人,只几天光景十几亩油菜地齐刷刷出了苗。铁孩把羊赶到对面山顶上,山上的绿色厚实适宜羊吃。满山顶羊群像落下来的云彩,有淡淡烟一般的白气漫逸开来。铁孩拿着羊铲吆喝着头羊:“吆呵——”
一切恍若隔世,王引兰每天坐在自家高楼院大门口老槐树下的碾盘上看,这么一看就是大半天。阳光把红绸大襟褂照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王引兰眼巴巴看着桃花开了杏花开,然后是李花、梨花,海棠花。
忽然一夜,油菜花开了,满坡耀眼的黄亮,花香把她拂闹得轻灵舒缓,差不多堵塞了对春天的其他想象。她想起李府老爷说,“躲到油菜地田埂上做一些与春天有关的事,那才有意思,才叫别致的春色。”那意思她不完全懂,但是知道老爷的话里是充满了浮想和暗示的,很美妙。在王引兰思想中那个浮想和暗示不是老爷,不是麻五,是谁呢?王引兰在这里把自己的思想系了个扣,她脸上就有了近似油菜花香的春愁。这以后桃和杏长出了嫩嫩的果实,她开始闹着要麻五给她去摘。麻五捏着她的鼻子说:“我的祖宗啊,我的粉娘。”
每日里麻五让铁孩从山上放羊回来,摘一些刚长出的嫩果子。
铁孩说:“你喜欢吃酸了,我就给你摘酸,喜欢吃甜了,我就给你摘甜。”
麻五和王引兰要一些来给倪六英。王引兰就说:“你好偏心。”麻五说:“天下老的最疼小的。”油菜花香把麻五的话抬到了半空,落下来时落进了窑庄人大大小小的耳朵。耳朵们在春天的田埂上说些和春有关的话,这些话因为王引兰就更有意思了。
王引兰吃完桃啊杏啊,把软核用手揉得软软,对着麻五脸上肉头鼻子轻轻一捏,一股子水射了过去。麻五说:“射吧,射吧射吧。”王引兰说:“麻五,麻五麻五。”阳光把他们亲昵的影子拉得很近,王引兰看到麻五细眯着眼睛的脸上浮着一层虽然泛黄却很有神采的光亮。麻五说:“祖宗,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满窑庄人都说你好看,都笑话我说我要死挺在你怀里。”王引兰说:“你就看不出窑庄人在眼气你吗,傻麻五倔麻五憨麻五。”
土坡上油菜谢花了,有稚嫩的荚顶出来,空气里残留着油菜的芳香,麻五看到王引兰脸上有细细的绒毛,那细碎的绒毛在阳光下亮着灿灿的光华。这时就听到铁孩在对面的山上喊道:“狗——日——的——羊啊——”麻五望着山上的铁孩说:“好你个狗日的铁孩!”
快进入夏天的时候王引兰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见脚。倪六英的肚子也挺了起来。倪六英什么也不能吃,整个人脱了形,王引兰要生了,倪六英用筛子把炉灰过滤出一箩筐细面,揭掉炕上的席片,把炉灰铺上。王引兰在窑庄接生婆桂花的摆弄下顺产下一个女孩,麻五激动得出来进去。王引兰坐在细碎的炉灰上像棉花一样松散,倪六英抱着女儿偎在炕头菩萨般地笑。王引兰说:“姐姐要生一个男孩就好了。”倪六英晃着怀中的女儿说:“生哦男孩,生哦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