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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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孩说:“说过等新生出嫁了说那事的,我现在就说了?”
  王引兰说:“我想了,还是不要说,等李三有烧了三年纸我答应你。”
  铁孩说:“等不得,不是没有等麻五三年你就嫁了?”
  王引兰说:“不一样。”
  铁孩说:“什么不是人办,就看是人等它不等。”
  王引兰说:“你等它就等,该成的瓜不开谎花,等我把心放平了,给了你也就把心给了。”
  铁孩说:“非要我脸皮厚一回?”
  铁孩嘴上咬着烟袋,嘴角翘起眼睛望着王引兰。王引兰感觉自己的心在沉浮不定地跳。
  铁孩扑上去一把拽仰了王引兰,把嘴对了上去。王引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渐挣扎渐柔软,觉得自己被什么框住了,是厚腻的羊膻味,汁液般地沉淀下来,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吸吃了,羊膻味就更加刺鼻,令人作呕,可又奇异地使她兴奋。
  铁孩说:“从看到第一眼起你就牵了我,牵了我的魂,我就把持不住了。麻五从城市里带你回来以前,告诉我要是你早破了身子他耍了就给我,后来他不让我挑逗甚至不让我和你说话。”王引兰推开铁孩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吃惊地望着说:“铁孩,不要乱说。”铁孩说:“没有乱说,是麻五骗了我。听到你和麻五宿我就躁,跑到羊窑和羊好,不怕笑话,我把你当羊了。”王引兰推着铁孩说:“不要瞎说。”铁孩说:“没有瞎说,我就等这一天,你看什么,快来啊。”王引兰突然觉得铁孩的背后有一张脸晃了一下,像是麻五。王引兰说:“铁孩你的背上有麻五的脸。”铁孩惊叫了一声:“在哪?”然后骂了起来,“麻五你个龟孙王八蛋,你坏我好事。”王引兰定定地看着铁孩,觉得铁孩的手在抖并连带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山野的风打着漩扑进院子来,她的心里绝望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打碎了她的梦,她看到有一颗流星划下来,划出很好看的弧。
  没有实现了自己想法的铁孩有点暴怒,俯身将那只将死的羊羔提起,用左手摁住它的脑袋,然后掏出一把刀,毫不费力地一刀捅了进去。羊羔就像撕碎的棉花一样抖了起来,温婉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持刀人,血水像芙蓉花盛开。铁孩点燃一锅烟,拿刀又往里刺了刺,冰凉的刀让羊羔再一次抖了起来,它的毛发层层炸开来,如茸茸霜毫,王引兰低下头时看到它铃铛明亮的眼睛暗了下来。铁孩拿刀反复刺它,它合着刀的节拍抖动,像空气中上升的爆裂的气泡。铁孩迎着王引兰的目光说:“这样它的皮才蓬松。”
  王引兰吓得面色如土,好久才挤出一句:“铁孩,你好歹毒。”
  铁孩头也不扭地看着地上的羊羔,像是欣赏一件艺术杰作。
  铁孩说:“比给麻五坠蛋轻省多了。”
  王引兰回身像电击了一样松垮了下来,已发生的来自生存的痛苦和艰辛在她的脑海里像火一样烧起来,迷惑和绝望,重渡生命之河,她看到了血腥和杀机。
  “天杀你啊,铁孩!”
  铁孩为自己这句话惊恐得跌坐在地上。
  铁孩想:自己是说漏嘴了。
  王引兰大叫着蹿上去揪住铁孩的领口,“你干的好事!”
  “都是为了你。”
  “还敢说是为了我?”
  “怎么就不能说是为了你!”
  
  我说我为了你就是为了你。当然,我不说谁也不知。今儿说了是我想和你说,都和你说了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为了你什么都敢干。你以为给麻五坠蛋容易?我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我说麻五你日能啊,为了两张羊皮你要我给你当十年长工,我不干了,他哄我说,你等着啊铁孩,我要到城里搞一个粉娘回来,我先耍她,要是她早被破了身,肚里有了旁人的种,就让给你。我等啊,麻五这个老王八死龟孙咬住你就不放了,让我夜夜空想。我也是人,我和麻五没有两样,他想干的我也想干。谁不知道我是寡汉条子,窑庄女人多,哪个有你好?好不容易等到了土改斗地主,我想总算翻身了,我领麻五上茅厕,我说麻五你欠我的!麻五说是欠你的可是还不了了。我说把王引兰给了我你就不欠了。麻五说我是趁火打劫,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不能没有你。我看没戏就想了一个恶招,我说麻五你不让我好活是不是?我也不让你好活,我给你鸡巴上拴个秤砣,你要能经一后晌斗你也算不欠我了。他想了想不同意,我就说你要不同意我就让农会关了你禁闭,我去强行搞你的小老婆。他就同意了。他自己给自己系上了秤砣他要我看,我看他系得蛮紧就说行。没有想到一个时辰没下来他就死了。我也不是有意害他,真的不是。你听我说完了,你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谁?!
  王引兰瘫了一样坐下去,猛然间又想到了李三有,倒吸了一口气说:“六里堡的李三有是不是也是你干的?”铁孩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窑庄的高台上讲演,有一种充斥意义不明的暗示,暗示什么呢?类似情欲的东西在无节制地膨胀,好想倾诉。是该说出来了,不说就不说了,越说倒越想表达,想说的欲望令他激动:“那也是为了你啊!”
  
  麻五死了我想你该归我了,谁想到你要嫁走?麻五刚死夜里老做噩梦就不敢和你明说。我是给你提过醒的,我想你要等麻五三年,没想到你守不住。我干李三有是想明干,后来我看明干干不过他就想了个巧。那天,我说我是来帮他收秋,我和他吸了几锅子烟就开始杀高粱。我说你喜欢吃酸枣,那边的崖下有一丛酸枣树酸枣好大,快杀完了,你一个人杀,我去摘上来。他不让,放我身上我也不让。我就知道他不让我去,他自己要去。我说我告诉你在哪。我把他领过去指给他看,他说很险。我说,是险,还是我下去吧,王引兰说你是女人性,你哪能干这等险活?我这样一刺激,他就越发要下去,他拽着一条老藤往下走,老藤根上一块石头脱落了把他带了下去,我绕着沟下去找,看到他死了,我当时不是盼他死,我盼他残废,他残废了日子就不好过,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养活你们,我甘心情愿。可是。他死了,我怕你怀疑是我推下他,我不敢停留就回了窑庄。我想一定是老天疼我,命中注定你该是我的。
  王引兰听铁孩说完觉得气血往上涌,整个身体像撕碎的布散乱了下来,而涌上的气血就和肉体剥离开了,眼里流酸水,把哭的念头强压下去,她开始视她的肉体为累赘了。
  铁孩说:“千捱万捱捱到现在,为了你有两条命搭里了,你我是一根草上拴的蚂蚱,说什么都没用,拴死了。王引兰,老天把你送给我了,让我也动一动我的真家伙吧,你不要这样看我,都活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怕谁!”
  铁孩越说越激动,感觉在叙述中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快意,他突然来了兴致,放下刀在暗夜里期待着一个美丽时刻的到来。
  暗,完全降了下来,像什么生灵也都偃息了,黑,有些趋向稠和,四壁竖起,封起了相对有限的空间。气血的涌动平复了,王引兰感觉自己的身体楔进了暗中,像蚕钻进了茧中,真好。看不见了,没有什么东西能破路而开,一股羊膻味,令她作呕,她要找一种气味来逼开它,她无法动了,成蛹了吗?她积聚所有悲哀激情捡起那把刀,摇摇晃晃站起身。
  她说:“来吧,来让你看看真家伙吧,铁孩。”
  铁孩有些卸落了责任的激动,说:“我等得够久了,这活儿归你了。”
  王引兰拿着刀找准了铁孩身体一个缝隙插了进去。“噗嗤”一声,她感觉他身体闪烁出一种迟疑和惆怅来,他抖了起来,抖得叫王引兰心颤。她躲开他的影子,看到了油菜花田,先是鼓鼓囊囊的苞蕾,星星点点,饱满而繁密;再是冬日黑天下残绿衰翠渐渐起了亮色,那浓郁的、高雅的、药味儿的幽香就弥漫了她周身。她渴望的真正的春天来了,春天美得没法言说,她看到一个舞蹈的甩鞭人,在叫着她,小奴家,来啊,来啊,只一眨眼,她发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暗,是一种没有半点生机的死亡颜色,一个聒噪的世界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已经离她而去。原来她的生命里是没有春天的啊。她听到血滴成阵,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为绝响。
  (原载《黄河》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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