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李三有要王引兰学会识别野菜,因为草的家族在土地上是那么庞大,像满天的星星。有荠、蕨、蘩、薇、匏、甘棠、卷耳。把野菜弄回家,可以拌上玉米面蒸着吃,也可以凉调,如曲麦菜、薄荷、小蒜;苦菜、刺夹菜、灰灰菜、杨叶、柳絮、沙蓬则用来煮熟浸泡去苦味后调食。当季是菜,过季就是草了。
草生草落,世事茫茫,人还不如草木。王引兰把目光落在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丛野菊花生长着,花瓣很稠很浓,在太阳光下闪闪烁烁。山菊花的黄有点像油菜花,花朵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动,她和太阳的目光在翻动着的花朵上就一起高兴了起来。李三有看到王引兰高兴,就想有什么事也该行动了,走过去撩了撩她额前被风吹下来的乱发,感到心酥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相撞,有些闪烁。
在期盼得以实现的时候,还应该有什么铺垫,王引兰说:“这花开得多好,像油菜花。”
“再好也没你好。”
“我有什么好,福薄命贱。”
回过神来的李三有说:“我比你更福薄命贱。小时候早早没了娘,弟兄三个,我大哥叫福成,二哥叫福顺,都死了。生下我之后,我娘得痨症死了,我爹给我起名三有,意思是福、禄、寿都要有。我爹是木匠,给我修了这两间土房也死了,土改运动因为我有房有童养媳就定成了下中农。你看我个儿大,其实很胆小,吓怕的。”
王引兰说:“还有童养媳?”
李三有说:“是我舅舅家闺女,从小送到我家作童养媳。成婚前名分是家中女儿,长我七八岁,后来到十二上也死了。依旧俗在地角上丘着,等我以后一起下葬。”
王引兰轻轻“哦”了一声。那种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神态让李三有再一次的心酥了一下。
王引兰缓缓把手伸到李三有脸上,李三有的喉结咕咚一声落下一口唾沫。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王引兰膝上,像猪娃子拱奶一样拱了几下,王引兰“呀喂”一声,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
顺手揪下那捧山菊花,朝着那金黄的软垫躺下去,酥酥张开双臂。阳光从疏密不一的高粱叶子空隙漏下来,空气里浮游着细碎的金点子,地上山菊花发出湿软的沙沙声,她看到有一只大鸟俯冲下来。几朵云彩如棉花一样开放,她闻到了青草香味、野菊花香味、泥土香味。想,和一个人在油菜地田埂上做事就是好,只是这不是油菜花也不是春天。风抚着她的大腿和腹部,搓弄着她的乳房,从未有过的激动,在一种大幅度撞击声中她从喉管里挤出了:
“麻五,嗷麻五,麻五麻五……”
九
铁孩来六里堡看王引兰娘俩,同时带来了一张羊皮。
铁孩说:“你出嫁那天圈里有羊生了羊羔,羊羔活着,母羊死了,我把皮熟了给你送过来。顺道看看,日子过得好吧?”
王引兰说:“什么叫好,心情爽快了就好,三有是女人性,总让着我。”
铁孩留意李三有脸上写着很多快活的东西。
李三有给铁孩取来旱烟锅,“自家种的,抽两口。”
铁孩接过烟袋说:“你大还是我大?”
李三有说:“我属虎,你属?”
铁孩呵呵笑了一声说:“属鸡,比我大。”
王引兰忙捅开火坐锅给铁孩做饭。
铁孩说:“别忙了,又不饿!”
李三有说:“谁说你饿,来家总不能不吃饭吧。”
铁孩扭回头和王引兰说:“新生去了识字班?”
王引兰说:“去了。”
铁孩说:“认了多俩字?”
王引兰说:“大字不够一箩筐。”
李三有说:“不能那样说,我看新生认的字比咱三个加起来还要多。”
铁孩说:“全国就要解放了,解放了好啊,天是明朗的天,原先人们想这社会也不过是一时一运,现在看来真要变了。”
这时天空传来了一两声雷响。
李三有冲着王引兰说:“要下雨了。”
王引兰说:“秋天的雷,唬人哩,怕也是过云雨。”
王引兰把高粱面掺上榆皮面和好,等锅开了往里拨,又到院子里揪了一把香菜和辣椒。王引兰说:“你一直喜欢吃辣椒拌鱼儿,今儿吃个饱。”
铁孩盯着火上冒热气的沙锅,心被什么烫了一下,很是不自在。把烟锅子递给李三有说:“你也来几口。”
这时候听到院子里雨滴像崩豆一样落了下来。滴伴着铁孩的吃鱼儿声,在昏暗屋子里弥漫开来。这一顿饭吃得铁孩头上冒汗,清鼻涕出溜出溜往外涌。
铁孩说:“好吃的东西是好。”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在干黄的浮土上打出鱼鳞似的泥皮,铁孩踩着这些泥皮和李三有告别。
王引兰说:“就走?”
铁孩说:“就走!”
李三有说:“想走动走动时就来走走。”
铁孩说:“带来的羊皮,毛有点不大顺溜,隔日我给你弄一块羔皮来。”
李三有说:“这就够了,可能的话帮我擀一条毡,给你出羊毛钱。”
铁孩说:“回去就给你擀。”
李三有回过身到屋子里给铁孩拿擀毡的黄豆。趁着空隙铁孩说:“你还是那样儿好看。”
王引兰说:“过日子,不顶吃,不顶喝。”
铁孩说:“还想不想回窑庄?窑庄有人想你,想不想听窑庄人甩鞭?”
王引兰心里想:窑庄有人想我?怕是瞎话。想听甩鞭倒是真的,可人是跟了奈何走,有什么就想什么,没什么也就不想了。脸上就露出了涩黄的笑,觉得鼻子酸酸,生怕再说下去眼泪掉下来,赶紧说:“人到了这步天地,啥也不想!”
李三有提了黄豆出来说:“拿着不送了啊。”
铁孩说:“不送了,不送了,回去吧。”
铁孩大步往回走,走了几步扭回头看,看到王引兰不知什么原因撅着的屁股,他有点透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往指尖上流,狠狠掐了自己的脸一下,这样好像才滤掉了一些憋闷气。
钉了铁掌的懒汉鞋走在干湿的泥皮上,他突然对这些干湿泥皮产生了近乎乖僻的热爱。到处是潮湿的静谧的青草气息,沙拉,沙拉,四周山野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轻佻摆动,看着暮色中缓缓沉落的天光,笑了起来,那笑也像干湿的泥皮卷曲着似有几分涩凉。铁孩突然边走边踢着泥皮叫着:“咩,咩,咩,咩……”
十
天不亮,李三有起身了。取了木匠家伙,尽量不弄出声响,但是,还是惊动了王引兰。
王引兰眯眼抬起头看了看天光,发现还早,还可以眯一会儿。就问:“要去哪?这么早?”
李三有说:“我爹活着时种过两棵柳,成材了,我怕过一段日子又有什么新运动,早一些把它砍回来做一张床,我要让你有床睡。”
王引兰说:“天亮了砍也不迟,又不是砍下来就能做。”
李三有说:“天亮就砍倒了,好叫人来抬,要不然,白天人都忙着收秋,谁还顾得!你睡吧,我知道你贪觉。”王引兰说:“三有,你真好。”李三有说:“好什么,让你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受穷。”王引兰把头缩进了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粗茶淡饭的日子过着也好,只要气顺受穷怕什么?命中有的早有,命中无的想也想不来,世上好东西太多,你想“要”,“要”不想你。没有甩鞭,没有火盆,没有油菜花开的日子也能活出成色。王引兰就决定不睡了,早点给李三有做饭,吃了饭和李三有上地,地塄上的山菊花一定铺得很厚了。
早饭时,李三有和六里堡几个人抬回两棵不太粗的柳树。李三有把它放到院子里,等干透了用。王引兰递过烟袋,他吸了几口说:“吃了早饭拿上扁担和绳子,一起去把凹沟七分地的高粱杀回来。”
上午,阳光下有没有散尽的雾。王引兰和李三有一前一后,雾从脚跟升腾起来,在眼前绕来绕去,把铺向山凹的秋景弄得潮湿而亲切。王引兰和李三有都有点激动。无边旷野上正压抑着一种喧响,那喧响很是有一点柔暖,而那些雾就和八月里天空细密的阳光和身体内部发出的暗示很谐和地连接了。
坐在地垄上稍稍休息了一会,李三有站起身说:“来吧。”一种说不清但目的明确的要求,一下子冲上脸颊,有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