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甩鞭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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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改革来不及让麻五把那串铜钥匙交给王引兰就把他的家产全部分了。王引兰寻死觅活坚决要求留下那两口棺材和那条甩得毛了的牛皮鞭子。分田分浮财那天,麻五领了王引兰和女儿新生,最后用马车拉了棺材到铁孩的老窑里居住。
铁孩分了麻五的堂屋,依旧放羊,不过羊是群众的了。但是,这并不影响铁孩春风得意羊蹄疾。宿羊的窑在老窑和窑庄的路中间,王引兰往返路上碰到铁孩看到他脸上不知甚时又挂出了笑容。铁孩说:“你还是那样儿好看。”王引兰说:“有什么用,好看也是地主。”铁孩说:“贫农就没有你好看。”王引兰说:“好看?怕天天斗,斗多了就不好看了。”
麻五把两口棺材摞起来放在窑掌深处。麻五说:“以后要自己动手种田。”肉头鼻子一抽一抽,像有满腹心事要倾诉,好像又找不到头绪。新生已经十三岁了,因为运动一直没有识字。麻五说:“新生也该识字了。”新生进窑庄识字班第二天跑了回来,新生说:“同学都叫我小地主。”望着如花的女儿,麻五哭了。这是王引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麻五哭。麻五哭时鼻头泛着潮红的血光。
麻五来不及看到新生识字,麻五就死了。如果麻五不是自己给自己坠了秤砣,那么,是谁给他坠了秤砣?
麻五死了谁还会说?
六
王引兰仔细解着麻五蛋上的麻绳,怕把麻五弄疼,嘴里叫着:“麻五,麻五麻五,不要怕疼,疼了就告诉我。”麻五不应,王引兰眼泪似珍珠一样落下来,着实感到了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长工铁孩领着窑庄的青壮后生走进来,他们帮王引兰把麻五平平展展放在楠木棺材里。
铁孩说:“葬到东凹祖坟里,和她老婆一起下葬。”
王引兰说:“不葬。”
铁孩一脸困惑,“不葬?以后日子怎么过还不知道,留他是个负担。”
王引兰说:“活着我做主,死了新生做主,把他抬到倪六英姐姐窑内。”
铁孩说:“按规矩湿伤带干伤应该入葬,不可以破坏了规矩。”
王引兰冷冷地说:“还有规矩啊,按规矩他不该死,死了;按规矩不该坠蛋,也坠了;铁孩懂规矩啊?给我坠了你的蛋我看看!”
铁孩搞了一脸不自在,挥了一下手说:“上路。”
新生拉了灵,王引兰穿了孝,由四个后生抬着麻五出丧。一路上歇了有十几歇,窑庄人说:“老财麻五扭着劲不想走。”
王引兰想,不想走就能不走么!这世界上走一个人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麻五算啥,死都不利索,要人坠了蛋,下辈子做啥,做啥也绝了后啊,倒叫我来背负这苦。
放进窑,抬材的一走,王引兰和新生说:“跪下,给你爹磕头。没有他就没有你娘。”新生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引兰说:“给你爹磕三个响头,记住,年年清明要来上坟。”
王引兰望着对面的青山,看到脚下是窑庄,再远处曾经是自己的油菜地,更远处是蜿蜒环抱的山脉,新绿遍地。她用手把散乱的发辫打开在脑后挽了个髻子,不远处有一个泉眼,有淡淡的岚气在聚拢。拉了新生走过去,看到清澈的泉水里有细小的蠓虫在游动,她用手轻轻拂了一下,然后爬下去断了气地喝。新生听到母亲喉管有咕噜咕噜的跌落声传出来,同时看到母亲鬓角有几根耀眼的白发,想上去拔掉它。突然王引兰跌坐在地上气绝了似的哭了起来:呀喂……指望是松柏树万古长青啊,呀喂……谁想到是杨柳树一时新鲜……哭一声麻五少早亡啊,生生把我闪在了半路上……死鬼麻五啊,你留下母女俩怎么活……哦呵呵呵……
哭声掀动满山绿叶响彻天地。
七
王引兰不明白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和这个世界一下子疏远了,疏远得如此陌生,视觉和感觉很自然地被堵上了一种坚固的东西,她不再想笑,也不再想哭。工作队的人来找过她,要她控诉麻五的罪行。
王引兰说:“人已经死了,怎么就连死人也放不过!”
工作队的人说:“不可以不去,也不是放不放的问题,是讲明道理的问题,也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问题,你要找到这个原因的病根所在,找到了才知道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压迫。比如你以前在李府做丫头,就是剥削者剥夺了你的生存自由和劳动自由,后来到了窑庄等于是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你目前社会成分不好,应该尽快觉悟,就说不为了你自己吧,也要为你的闺女想想,也该帮她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你想怀揣一本变天账吗?麻五连钥匙都舍不得给你,在他心中你是啥还不明白?”
王引兰说:“是啥我知道,说句爽利话吧,非要去?”
“非要去!”
王引兰说:“去。”
吃过后晌饭,王引兰拉了新生穿过羊窑去接受批判。新生吵着要王引兰打灯笼,王引兰说:“打一回灯笼,一个鸡蛋就没了,如今比不得从前了,要学你爹懂得东西中用。”新生说:“东西再中用也是要给人家分的。”王引兰想了想,是啊,又一想觉得不对,现在还是不能打灯笼,因为没有进项。“娘不活今天了你还要活明天哩。”
天漆黑得像锅底,新生害怕不敢走,为了壮胆王引兰哼起一首歌:青石板,板石钉,青石板上钉银钉,银钉亮晶晶,满天闪星星……娘俩一牵一扯提了心走到窑庄诉苦会的高台上。地上坐着窑庄的男女老幼,一个个神情激昂,窑庄也不过就二三十户人家。听到铁孩在控诉两张羊皮把自己卖给了麻五,王引兰来不及思考铁孩说的话就听到有人指点:看,麻五烧木炭的小老婆来了。
窑庄人看到麻五小老婆站到高台上用方言诉苦,声泪俱下的诉说带有一种本地没有的韵律,工作队从她脸色中发现不对劲,她在给麻五评功摆好哩,急忙叫她匆匆下台去。
王引兰一边走一边骂了句故乡口语:“他没有罪,我翻你妈的事,我宁愿受二茬——”想不起受二茬什么了,就被农会的人拥出了会场。
由于复杂而麻烦的背景原因,工作队不再找王引兰诉苦。王引兰在老窑内静静地守着时光,用残余的生命活着。
以往的日子幻影一样消失了。王引兰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梦,一个神思恍惚状态下的白日梦。想麻五一定是躲起来了,心被掏得空空的也想不出麻五究竟躲到哪里了。柔和如洗的阳光依旧穿过窗户照进窑内,空气中传来种种隐秘而嘈杂的、难以捕捉的声音,好似一种细碎而绵长的声息,犹如一种絮语,营营嗡嗡,在这些嘈杂声中,一切变得更为寂静,寂静得使王引兰心头沉重,一种生命不知何所依归的强烈的郁闷的沉重。有人来给王引兰提亲,是离窑庄五十多里地的六里堡光棍李三有,社会成分下中农。来人说:“一个婆娘带着孩子,没有男人搭伙,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说,春种秋收寡妇家别人谁敢来帮忙?再说了,社会成分又不好,总是问题啊。”王引兰感到有满腹懊恼和不快,媒人的话让她心里怔忡不安。她说:“思忖思忖再说吧。”
媒人走后,心里一酸,投到炕上,抱着被子哭了一场。人没了,但日子因了闺女还得往下过,是啊,明年的春种秋收靠谁?只怕要赚窑庄女人的骂。小时候女人活娘,长大了活男人。如今娘和男人都没了。王引兰身上感到了凉意,有小风儿沿着脊梁沟吹。
夜晚降临时,坐在窗外的条石上看山,远山葱郁的树木形成一团一团的黑影,王引兰生出了一种自怜自惜又搀杂着几分疼痛的情绪。路在哪里,该向何方?日子已经像饴糖似的融化了,粘成了一团糊糊。向前、向后、拐弯等等都失去了意义。
王引兰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说:“睡了吗?”
听声音是铁孩。
铁孩怀里抱了一捆辫好的艾草,近了说:“防蚊虫咬,睡前熏一熏。”王引兰正准备让他进窑,想起了麻五。麻五待他不薄,怎么就不能看好麻五,让人给坠了秤砣!这么一想王引兰腻歪得就不想动了。铁孩一看没有让他进窑的意思,放下艾草说:“听说你要嫁人了?”王引兰抬起头看了一眼铁孩,撂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要不是我能嫁人?”说完此话,突然觉得有一种耗尽生命天光的难过。铁孩说:“社会成分不好,要找也该找一个社会成分好的。就不能守麻叔三年?”王引兰想,你算啥,来张扬我。到底没说出来,提起窑前的马桶扭身走进了窑洞。隔着窗户铁孩说:“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