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启蒙小说的历史书写

作者:咸立强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嗡”的一声,下面议论纷纷。
  杨队长站起来走到台前,两眼扫扫台下,说:“胡连长说得很对,上级有指示,谁斗谁分。这符合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按劳取酬,不劳动者不得食。”
  “我揭发!”人堆里有一个汉子站起来,大步走到台前,跳上去。
  胡顺认得,他是杀巴子胡有增。
  胡有增是冲着胡起成去的,他先打了胡起成一记耳光。打得并不重,声音像拍了一下手掌。胡起成蹲下了,用手抱住脸。
  “站起来,站起来。”胡起玉大声命令。
  胡起成站起来,眼里注满泪水,骇怕地望着胡有增。
  “你说,”胡有增指着胡起成的鼻子,揭发说,“那年拔完麦子,我捡麦穗捡到你家地里,叫你看见了,非没收不可,你这么贪心,自己吃肉,连骨头也不许别人啃,你说你狠不狠?”
  “我不对,有增兄弟。”胡起成赶紧认错,抱拳朝胡有增作揖。
  “你现在知道不对了,知道给穷人作揖了,那时候呢?你眼珠子瞪得有鸡蛋大吓死个人哩。”胡有增说。
  “我混蛋,我混蛋。”胡起成连连告罪说。
  “你的罪过不小哩。那年我向你借了两块大洋,刚过一个月,你就要我还,我说还不上,你叫我先还利息。我说利息也还不上,你让我给你一挂猪小肠,我杀一口猪才赚一挂猪小肠,给你我咋办?你说有没有这码事?!”胡有增控诉说。
  “我不对,我财迷心窍。兄弟,那钱我不要了,不用还了。”胡起成说。
  “还?美的你,从借那天我就没打谱还,你剥削人,能让你得逞了!”胡有增说,“还有……还有……算了,你的罪过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先说这些,等想起来再说。”
  胡有增说完从台上跳下来,回到了人堆。
  胡顺看见台上的杨队长不住地摇着头。
  胡顺的心噗地一跳,他发现杨队长和自己对上了眼光。果然,杨队长朝他招招手,说:“胡顺同志,你上台来揭发控诉,你行,我知道你行,来呀!”
  胡顺本来没打算揭发,不仅没这个意思,心里仍想着胡有言让他关照这码事。现在听杨队长点他的将,他知道不行动是不成的。分不到胜利果实不说,还会改变原先留给杨队长的好印象。那就糟了。不成。这么想着他就硬着头皮走到台前,像胡有增那般跳上去。
  他先控诉胡有德。胡有德是他提名的,且自己没去他家“借”过东西。揭发他是应该的。
  胡有德是个大个子,挺威风,穿戴也很讲究,像个城里的买卖人。
  胡顺望了他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打怵。
  他说:“胡有德你凭着有钱有势,眼睛望天,摆臭架子,不和凡人搭腔。你剥削穷人,自己吃好的穿好的,享受荣华富贵,不管穷人挨饿挨冻。有一年冬天我在街上碰见你,你穿着皮袄,戴着皮帽,保暖得很哩,连耳朵上还戴着兔毛护耳。我觉得新鲜问你兔毛护耳暖和不暖和,你抢白说:‘不暖和戴它干啥?!’我说你摘下来我戴戴试试。我只是想试试暖和不暖和,没别的意思,可你连理都不理,撂腿走了。你说你横不横啊。”
  “有这码事?我忘了。”胡有德说。
  “你忘了,我可没忘。”胡顺说。
  “对不起,可能当时我没当回事。对不起。”胡有德说。
  “说句对不起就行了,这么轻巧?就凭这一件事,我就不能原谅你。”胡顺说完跳下台。
  下来后他觉得自己砸锅了,不应该只揭发这么一件兔毛护耳的事就完了。还应该揭发点别的,可自己竟然下来了。杨队长肯定是不会满意的,自己咋这么不争气啊!
  他脑袋嗡嗡地响,再就啥也听不清了,直到散会。
  胡庄的清算斗争吃了夹生饭,陷入僵局。情况传到县里,引起县土改工作团高度重视。为尽快使胡庄打开局面,走上正常轨道,工作团指示胡庄的清算暂停几天,立刻由工作队带领积极分子到土改工作先进村庄去现场观摩、取经。接到指示后,村工作队组织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取经队伍。杨队长亲自带队。
  胡顺在其中。
  要去取经的村子叫河口,是胡顺的姥爷家,在胡庄正北八里。汉河连接着两个村子,河堤是天成的道路。
  队伍列队在堤坝上行进。河水已经结冰,像一块长条白布落在河沙上,蜿蜒向前。雪停了,风很大,顺着河床刮来,扑在人们身上,都冻得瑟瑟缩缩。胡顺倒没觉得怎样,他贴身穿着“借”来的棉袄棉裤。冷风吹不透。惟一冷的地方是头部,他没敢戴那顶从毕家“借”来的狼皮帽,那样太显眼。这帽子毕子通常戴,很轻易就被人认出来,那就麻烦了。违犯纪律会被开除出民兵队伍。他不想这样。
  因为是顶风行进,速度很慢,一行人好像粘在河堤上。待到河口村前,日头已升上半天了。风送过来一阵阵高昂口号声。这是斗争会已经开始的标志。
  
  走下桥头,看见河坝下面有几个人在扬锨挥镢,干得很欢,已挖出一个好大的土坑,有人问挖坑做什么。回答说埋人。又问咋不埋进坟茔里去?人家反问:啥样人都能进祖宗坟茔?
  胡起玉吆喝起来。人们便不再多问,走下河坝,向村子走去。不用人带路,也不用寻找,口号声把胡庄人引到清算大会会场。同样在十字路口,同样是搭起来的台子。不同的是村大人多,会场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群情激昂,不停地朝着台子上一拉溜低头弯腰的斗争对象喊叫挥拳。
  与同来的人相比,胡顺的心情是异样的,因为他对这个村子十分熟悉,每年都来走几趟亲戚,还一度在姥姥家住过两年。对村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无论台下斗人的还是台上被斗的。
  会场的气氛火药味浓烈,民兵的步枪上了刺刀,干部的手枪持在手里,显得杀气腾腾的。
  胡顺认出,站在台前正被斗着的人是地主李福大。李福大身后是长长的一排。河口村的富户很多,原因是这一带土地肥沃,交通方便,又临海,海产品交易兴隆。胡顺不晓得李福大算不算上村里的首富,只晓得这个人在村里名声不好,他曾多次听姥爷背地里咒骂,说他是个恶霸。胡顺下意识四下瞅瞅,想看看姥爷来没来会场,没有看见。他觉得姥爷是应该来的,因为他恨李福大。
  此时台上的李福大就像一出戏里的主角,被好几个衣裳单薄破旧的汉子围着,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斥责。因为风大,话声被风吹向一边,胡顺听不见,他想知道李福大到底有多大罪恶,便向下风头走过去,走到台子侧面的一棵槐树下,他能听见了,听了一会儿晓得李福大正被指控曾犯下的一桩命案:在给小鼻子当伪村长的时候,李福大将一个偷偷跑回家的八路捆起来,送到敌人的炮楼里,结果被小鼻子用刺刀穿了胸膛。控诉他的是被害人的大哥,叫李承宽。住在村子的东头。离台子近了,能看清李承宽痛哭流涕的样子。胡顺想起自己村一个有血债的汉奸,小鼻子投降那年就给抓起来镇压了,可为啥同样有血债的李福大就没遭清算活到今天呢?他很有些不解,便侧了耳朵,仔细听李福大为自己辩解。因他低着头,嗓门又沙哑,听起来很费力,断断续续的。听到最后胡顺才听出个大概。李福大说李承起(那个被日本鬼杀害的人)回来对他说他不想回队伍了,想到炮楼里给日本人做饭。他开始不同意,说危险。李承起说不怕,鬼子不晓他的底细。就这么他就把李承起送到炮楼里。后来他才听说李承起自告奋勇去炮楼是执行上级的指示,深入敌巢搜集情报。暴露后被小鼻子杀死了。他说他没有责任,鬼子投降后上级找他调查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李福大为自己的辩解是无力的,也没人肯相信他。都相信李承宽说的是事实。认为李福大应该为李承起的死负责。口号一阵响过一阵。李承宽愤怒了,动手揍李福大,开始打他耳光,后来把手握成拳,没头没脸地打。打得李福大趔趔趄趄。不久,其他人也参与了对李福大的袭击,拳头和脚雨点般落到李福大身上,边打边骂。李福大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好像清楚一倒下就没命了。他就像一头被围打的驴子一般又蹦又跳,嗷嗷直叫。台下出现了新的严厉口号:打死他!镇压他!血债要用血来还!好像是个口令。胡顺看见站在李福大身后的一个壮汉扬起一根木棒子,泰山压顶般朝李福大的脑袋劈下,随着一声闷响(不晓是击声还是吆声)李福大直挺挺倒在地上。倒下后完全没有声响,血和脑浆流了出来。
  

[1] [2] [3] [4] [5]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