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启蒙小说的历史书写
作者:咸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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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民兵的胡顺自然要尽职尽责喽,那就是夜里在村街上巡逻,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开始他很有一种威风感,将发给他的那杆三八大盖一会儿背着一会儿提着,看见街上流窜的猫狗便端起枪瞄准,随后嘴里发出“叭”的一响,然后咧嘴一笑。他觉得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舒心过。当然了,也有不受用的方面,那就是冷。已进到腊月里,天寒地冻,加上身上衣裳单薄,肚里饭食欠缺,更是难以忍受,实在难捱就在街上跑步起来,嘴里默念着出操步点:一二一、一二一……
跑动中他忽然心里一念,与其这么活受罪,不如想点办法。他想起那句叫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话,既然很快要把富户的财产没收分给穷人,那么自己为啥不能先拿来享用一番?他想起杨队长那天说的分一件皮袄给胡发老婆的话。胡发老婆穿得,自己也穿得嘛。
想定,就来到财主胡有言家门前,这时天已擦黑,模模糊糊能看见紧闭的两扇大门上贴着的对联,他知道这是去年过年贴上去的。他推了推门,没推开,就用枪托子击了几下。
“谁呀?”他听出是胡有言本人。
“胡顺——民兵。”他压低声音说。
门开了。胡有言立刻点头哈腰起来,细声细气说:“是胡顺兄弟呀,有事么?”
“看看。”胡顺说着踏进门槛。
进了院子,跟进来的胡有言又问句:“兄弟有事只管说。”
“进屋里说。”胡顺说。
“进屋进屋。”胡有言赶紧把胡顺让进屋里。
进屋胡顺头一个感觉是暖和了,再就是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饭菜味儿。他看见,胡有言一家子围着一张饭桌在炕上吃饭。有胡有言的白发苍苍的老娘,他老婆和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看见他,所有人都停下咀嚼,瞪大了眼盯着胡顺背在肩上的枪。
胡顺注意的是饭桌上一筐白面馍和一盆大白菜猪肉粉条,都冒着热腾腾白气,胡顺不由咽了一下口水,肚子跟着叫起来,全村都知道胡有言过日子最最“抠门”,除了过年过节,平常一直吃粗粮,菜都很少吃。他想胡有言开始不过日子了,一准是清楚很快便要被清算,于是就胡吃海吃了。
“大兄弟,你吃饭了吗?”胡有言老婆问。
“这么早就吃饭吗?”他这么说的意思自然是没吃,事实上他已经吃过了,还是不变样的地瓜、咸菜、凉水。
“上炕一块儿吃吧。”胡有言老婆说。
胡顺看看四周,从肩上取下长枪立在墙角,做出一副客随主便准备开吃的架势。他认为摆在眼前的好饭食不能不吃。理由是他太想吃了。他自己拉不动自己。
胡有言老婆赶紧吆喝几个孩子往后退,给胡顺腾出地方。
胡顺坐下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以前来他家从来不嚷嚷叫他吃饭,如今叫他吃,还这么客气,还不是因为要土改了,穷人变香了。土改早就该来了呀,干嘛要等到今天呐。
“胡顺兄弟,喝盅酒?”胡有言还是细声细气的。
胡顺这才看见饭桌上摆着一个酒壶还有一个酒盅,不用说胡有言在享受。
“中。”他说。
胡有言老婆拿来一个酒盅,胡有言给斟上酒。
“干了这一盅。”胡有言举起杯在眼前晃晃,喝了。
胡顺也喝了,一喝便觉出是好酒。
“吃菜吃菜。”胡有言让道。
胡顺从菜盆里拣一块大白肉,送进嘴里,嚼得满嘴是油,香得浑身打颤,连气都喘不匀了。
尔后他就不用胡有言让了,自斟自饮一盅酒一口肉地吃喝起来,似入无人之境。风卷残云般将满桌的饭菜一扫而光。最后打了一个饱嗝,可谓酒足饭饱矣。身子热烘烘的,像披了一件羊皮大衣。
“要土改了,知道不?”胡顺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知道。”胡有言闷声说。
“你怕不怕?”胡顺问,瞅瞅立在墙角上的那杆枪。好像那就是土改。
“咋不怕?”胡有言也随着胡顺的眼光瞅瞅那杆枪。
“你后悔不后悔?”胡顺又问。
“后悔?”胡有言不解,收回眼光看着胡顺的脸。
“后悔以前那么过日子,不吃不喝,攒钱买地呀。”胡顺又打了一个饱嗝。
见胡有言不吱声,胡顺叹口气说:“后悔也晚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顺子,帮帮俺吧,帮帮俺吧。”坐在炕角上的胡有言的老娘哀求说。一副要哭的样子。
“兄弟,你是工作队的积极分子,你说话管用呵。”胡有言说。
胡顺心想:胡有言也知道我是土改积极分子,看来全村都知道了。他挺高兴,满口应承说:“中,中,中,到时候我在杨队长面前说说你家的好话。叫他相信你是好人。斗争时留点情面。”
“谢谢你了顺子。”
“谢谢你大兄弟。”
“兄弟谢谢你啦。”
全家恨不得给胡顺磕头作揖。
胡顺醉醺醺的,可头脑还算清醒,他记起自己担负的职责,便起身从墙角捡起枪,提溜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到院子,一阵夹雪的冷风迎面扑来,使他打个寒颤,这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来胡有言家的目的,他停下脚步,转身对送他的胡有言两口说:“这样的天气站岗冻死人呵,借,借我件衣裳穿。”
胡有言两口像没听见,眼对着眼看。
“家里有皮袄么?”胡顺开门见山,“借我穿穿。”
“呵,有,有。”胡有言说,说毕冲老婆说:“快回去拿来。快回去拿。”
等胡有言老婆的时候,胡顺安慰胡有言说:“反正你家的东西早晚都要充公,给谁还不是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的是,说的是,给大兄弟最好。”胡有言忙不迭地说。
胡有言老婆抱出一件皮袄,递给胡有言,胡有言又递给胡顺,说:“天可真冷,快穿上吧。”
胡顺把枪用两腿夹住,穿上厚重的皮袄。
出了门。
走在街上,胡顺不由在心里念叨着:土改好啊,土改好啊,可没过多久他就警醒起来,要是让人看见他穿了皮袄,准会起疑心的。他胡顺能有这么好的衣裳,谁会相信呵!那就露马脚了。杨队长在会上说过积极分子要和地富划清界限,不能贪财贪色,被人家拉下水。想到这儿,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还给胡有言吧。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胡有言家走去。
又停下来,没别的,他太舍不得这件皮袄了。有了它,就不知冷是啥滋味儿啦。多好啊。
他重新起步,朝自己家门口走去。
再出门的时候,皮袄就不在身上了。已经消了酒,比原先更觉冷了。
“他妈妈的。”他骂了一声,想,“闹革命这么受罪,可是不对头的。”
也是急中生智,胡顺心中又生出主意:皮袄太显眼,穿不出去,那就要棉袄、棉裤,穿在破衣裳里面,谁也看不见的。
对头。
他走到胡树召家门口,敲了门。
也是适得其时,就在胡顺把自己“武装”起来不久——从胡树召家“借”了棉衣,从胡起成家“借”了一双大头鞋,从毕子通家“借”了一顶狼皮帽——村里的清查斗争便开始了,就是说赶在分“果实”之前,胡顺已提前“借”到手了。他自是晓得这是有借无还的。他心里很是得意。
“开会啦,开会啦,斗争地主富农大会,大伙都得去,大伙都得去……”街上几个背枪的民兵用手做个喇叭不住口地吆。其中有新民兵胡顺。
会场在十字街口。临时搭起一个台子。往年过年的时候也在这里搭台子,唱大戏。
开会。真是希罕事,从古至今好像没人召集全村人在一起开过会。这新鲜事使全村人都轰动起来,好像捅了马蜂窝,到处都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差不多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从家里出来,走到街上,互相打着招呼向村中间走去。
台子前早集聚了一堆人,是先到的男人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抽着清一色的短竹管烟袋。他们一边谈话,一边咳嗽、吐痰,抽完一袋,接着又小心地从挂在腰间的小皮荷包里掏出一小撮烟末,把它装进黄铜烟锅里,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把燃着的火绒按在烟锅上,有滋有味地抽起来。要是谁带来的是上品的烟叶,他的烟袋就会在人中间传来传去,每个人都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