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启蒙小说的历史书写
作者:咸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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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在男人后面的是女人们,女人永远顾惜时间,开会也从家里带来针线活,有的拿着小木块捻麻线,有的用已经捻好的麻线纳鞋底,居然还从外村赶来些小商贩,在人群后面叫卖干枣、麻糖、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孩子们眼巴巴地围着,馋得不行的样子,可没几个人肯出钱去买。
吆喝完了人,胡顺和其他几个民兵一起站在人群后面,任务是放哨,防止有人破坏斗争清算大会。胡顺看见工作队杨队长,民兵队长胡起玉,农会会长胡起生,他们站在台子上说话,像在商量事情。会场嘈杂,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肯定是与斗争会有关,村人都知道,眼下的胡庄,这三人掌管着生杀大权。
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下观望,很快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民兵将斗争对象押解到会场上了。他们像演戏的角色一样,从后台上去,又从出台口出来,然后被民兵扒拉着在台上站成一排。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认得。胡顺端量一下,就是那次开会积极分子提出的那些人。当然也有他提的胡有德。也许觉得与他有瓜葛的缘故,他的眼光先盯着胡有德。胡有德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平日的体面样子也不知到哪去了。低着头,弯着腰,不住地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鼻涕。接着胡顺把眼光又投向胡有言,胡有言个子很矮,站在胡有德旁边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显得可怜兮兮的。他自然而然想起那天在他家吃饭时胡有言央求关照他的话。当时他应承了,是从心里应承的,现在胡有言站在台上等着挨斗,胡顺心里还想着自己的应承,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从老辈起就有那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话。可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帮他。他觉得不仅对胡有言对站在台上的另外一些人也都应该相帮,前几天他去他们家“借”东西,个顶个都是爽爽快快的。没人说个“不”字。有的,比如胡起成,“借”他的棉鞋他还问问要不要袜子,边问边往他手里塞。他觉得他们都挺可怜的,能帮则帮吧。
正式开会后场子静下来,先是杨队长讲话,他代表人民政府做动员,内容与胡顺在积极分子会上听到的差不多,土地呀、雇工呀、高利贷呀,九九归一,农民所以受穷受苦全是因为受了财主们的残酷剥削。因此,现在由共产党和人民政权替穷苦百姓做主,向地主老财这些罪人进行清算,进行控诉,把心中的苦水倒出来,彻底翻身。
杨队长动员完毕,农会会长胡起生宣布控诉开始。
会场又一次鸦雀无声,人们大眼瞪小眼,没一个站起来控诉。
胡起生有些焦急,眼光向台下四扫,不住声地吆:“谁打头炮,谁打头炮!”
“大伙不要有顾虑,有杨队长和工作队撑腰,啥也不要怕的。”胡起生说。
还是没人上台。
“不要等了,不要等了,大家要积极投入斗争,不要等了,不要等了。”胡起生急得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有一个人走到台前。是民兵队长胡起玉,他本来就在台上的,杨队长讲话时他和胡起生坐在后面的板凳上,见群众不响应,他就自告奋勇站起来救场了。
胡起玉向前斜背着一支带皮套的短枪,他把手按在枪上,显得既威武又潇洒。他开始讲话:“乡亲们,我们的时机到了,大伙想想我们是怎样受欺负的,地主富农们抢走了我们的土地,打我们、踢我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现在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有政府和工作队做靠山,大伙把苦水倒出来呀!血债要用血来还。”
大伙本来以为胡起玉站出来要控诉,没料到还是在做动员,大伙恍然大悟了,胡起玉并不了解村里的多少情况,因为他小时候一直住姥娘家,后来又在外村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前几年老婆跟一个卖布的贩子跑了,他才回了村。他能知道个啥哩。
胡起玉见还是没人上来,又接着说下去:“早先地主老财看不起咱们,把我们当成牲口,当成猪狗,只有今天我们才能站起来说话,大伙瞧瞧吧,这村子现在是我们的了。”他把手一挥,在眼前划了一个很大的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打倒了财主我们就能富裕起来,有土地、房子和牲口,当家做主能过上好日子。”
他说得朴实而且明白,也都是事实,没半句是谎言,外村土改的情况早已传到村里,都清楚土改怎么搞法,许多地主被打死了,土地房屋及家具、家财都分给了穷人。胡庄肯定也要这样的。
可还是没人动,没人说话。
“说吧,谁来揭发这些家伙犯下的罪?”
还是无声。
“胡起宝,你上来说。”胡起玉用手往台下一指。
“胡起宝你不是给胡有言当过好几年长工么?你不是老是在人前抱怨他吗?你上来控诉他。”
“我……”胡起宝犹犹豫豫地站起来,用手摸头上的破帽子,身子没动。
“上来!上来呀!”
“胡起宝同志,大胆一些嘛,我们工作队给你撑腰!”杨队长站起来向他招着手。
胡起宝从人堆里走出来,耷拉着头向台前走去,看那神情,好像挨斗的不是胡有言,而是他。胡起玉从台上伸手把他拉上去。
胡顺看呆了,他不晓得胡起宝会怎样来控诉胡有言。按辈分胡起宝该叫胡有言叔,还没出五服。胡起宝给他扛过活不假,可胡起宝懒得很,鸡叫三遍都不起来,后来胡有言不想要他了,他又央求留下。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胡起宝不揭发胡有言,而是冲着毕子通,他指着毕子通大声嚷嚷:“毕子通你知道你犯了啥罪么?你说你说!”
毕子通满脸惶惑。
“你不说我告诉你。”胡起宝把手往下一挥,“你个外姓人,死皮白赖地搬到俺们胡庄,为啥呢?为的是来剥削俺们,卖烧肉赚钱你就卖烧肉,卖瓦盆赚钱你就卖瓦盆,卖鱼虾赚钱你就卖鱼虾,你他妈的心眼鬼着哩,变着法儿赚俺们的钱。赚了钱就一亩一亩地买地,一头一头地买牲口,还给儿子一房一房地娶老婆,好事都叫你得着了,你说你的罪过大不大呀!”
“罪过大,罪过大。”台下有人回应。却是稀稀落落的,又惹得人们一阵笑。
杨队长皱起了眉头。
“起宝,你揭发胡有言吧。你了解他。”胡起生引导说。
“中,我揭发。”胡起宝将身子侧向胡有言,说:“叔,你听着,我给你扛活,累死累活,可你总是不满意,逼我干这干那,一点不爱惜我的身子,饭食也不好,家里有那么多麦子,不吃,都拿到集上卖,净吃些粗粮,菜里也没有肉。弄得我肚子整天咕咕地叫,像里面装了一窝蛤蟆。”
“哈哈哈!”全场哄然大笑。
“在一次,你还抬手打我耳光!有没有这么回事,你说!”胡起宝质问。
“有。”胡有言承认。声很细小。
“大声点说。”胡起生朝他厉声吆。
“有。”胡有言抬高声音答。
“胡起宝,揍他!扇他耳光!”下面有人喊。像故意起哄。
胡起宝大步跨到胡有言身前,把手掌高高举起,刚要往下落,又缓缓放下,说:“不行,不行,脸太瘦,到处露骨头,会硌痛我的手。”
下面又是一片笑。
有人说:“胡起宝,你他妈的是想等着他把脸吃胖了再打吗?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有人说:“胡有言那‘狗食’的,到死也不会把脸吃胖呀。”
有人出主意:“打他的腚巴子,腚巴子不硌手。”
胡起宝装没听见,对胡有言晃晃拳头,说:“早晚我会收拾你的。”说完跳下台子。
又惹得一片笑。
“严肃点!严肃点!”胡起玉看看铁青着脸的杨队长,又转向大家喊,“下面谁再控诉。”
“……”
“你,胡学本,你上来!”胡起玉往台下一指。
“我,等等。”
“你,胡学全,你上来!”胡起玉把还没放下的手向旁边一移。
“我,也等等。”
“等等,等等,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也等等么?那会分不到的。”胡起玉气愤地说,“咱们的政策是谁斗谁分,不斗争的什么也得不到,土地、房屋、牲口、浮财,啥也别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