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回到伊犁

作者:许葆云




  转眼间,哈萨克骑兵如狂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无数铁蹄从苏赫巴鲁的头顶身侧踢踏而过,苏赫巴鲁的脸紧贴地面,咬牙承受着那一次次剧烈的冲击,终于,哈萨克人消失在地平线上。
  草丛中那些无忧无虑的虫子重新鸣叫起来,星星正在隐去,天空显出一片灰白,蒙眬中,远处的山影无声无息地露出来,天快亮了,潮湿的风轻轻吹过,四周再也听不到人声,整个平原上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糟了!苏赫巴鲁心中一紧,但他却不敢说出口,低声问乌兰:“伤口痛得厉害吗?”
  乌兰没有回答,半晌,低声道:“苏赫巴鲁,我们……我们被切断了。”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了,死战了一夜的渥巴锡终于从乱军中冲了出来。平旷的草原上已经看不到敌人的踪迹,马蹄下没有了成片的尸体,厮杀声也被抛在身后。在渥巴锡身边只剩下百余名战士,保护着约三四百人的老弱妇孺,他们早已饥渴难耐,战马也都累脱了力,只是拼着最后的一点儿气力,缓缓地向东方走去。
  远处出现一道低矮的土坎,一匹马从土坎下奔出来,马上的蒙古骑士看清了过来的马队,返身回去,一边高叫着:“是我们的人,大汗来了!”
  渥巴锡这才确信遇上了同伴,跟着那名骑士下了土坎,只见坎下停着数百匹战马,一群男女老少或躺或卧在草地上,很多人身上都带了伤。策伯克多尔济从人群中走出,迎着渥巴锡,只简单说了句:“出来了。”
  “出来了……”渥巴锡回了一句,一时两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从百死之中突出重围,可面对眼前这不足千人的队伍,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喜色。停了片刻,似乎为了安慰一下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低声道:“我们昨晚就到了这里,从昨晚到现在,过去的人很多,估计不少于三四万人……应该还有人跟上来。”
  “看到乌兰了吗?”
  策伯克多尔济摇了摇头。
  这时,土坎上的观察哨高叫起来:“舍楞来了,舍楞台吉来了!”渥巴锡迎了上去,见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缓缓而来,走在前面的舍楞右肩受了刀伤,血肉模糊。渥巴锡忙问:“看到乌兰和苏赫巴鲁了吗?”
  “开始还在一起,一打起来,都冲散了。”
  “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舍楞看了看聚在一起的蒙古部众,低声问,“我们出来了多少人?”
  “总有几万人了……”
  舍楞发了会儿呆,喃喃道:“还会有人跟上来的,一定还有人。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吧。”
  
  这时,东方天际隐约出现了一队人马,向这边驰来,渥巴锡一扬手,众人纷纷上马提刀,列成圆阵,把老弱妇孺和伤者围在中间。
  那队骑兵迅速接近,他们只有百余人,前面领路的是两名蒙古战士,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头戴铁盔身穿棉甲的士兵,那装束绝不是哈萨克人,也不是俄国的龙骑兵。
  忽然间,每个蒙古人心中都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过突然,没人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整个阵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望着那一队骑兵奔了过来。
  终于,这支队伍停在面前,一名头戴红缨帽,身穿锦袍的官员走出队列,用蒙古语问:“哪位是渥巴锡大汗?”
  渥巴锡走到队前:“我就是。”
  那名官员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下官伊宁总管伊昌阿,听说你们回归的消息,已经在这里等了几个月了,昨晚开始有土尔扈特人进入我们的哨站,所以我特来迎接大汗。”
  “这是什么地方?”
  “你们已经进入大清国境十几里了。”
  渥巴锡口中“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可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在他身后,几个女人轻轻地哭出声来。
  伊昌阿看了看这位衣衫褴褛,满脸血污的蒙古大汗和他身后的人群,又道:“我们已经建了临时营地收留蒙古部众,请大汗和众位随我回营吧。”
  渥巴锡略一犹豫,策伯克多尔济上前道:“大汗先去营地吧,留几个人在这里招呼后面来的人就行了。”接着低声道,“让舍楞台吉留下吧,在知道朝廷对他的态度以前,先别让他露面。”渥巴锡点点头,带领部众随着伊昌阿向东去了。
  
  黄昏时分,这一行人马绕过一片树林,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一条大河蜿蜒而过,流向天际。河边,数以万计的土尔扈特人挤成一团,争相用头盔和双手从河中捧水,有些人干脆扑倒在浅滩上,把头直埋进河中。
  渥巴锡扭头问伊昌阿:“这是什么河?”
  伊昌阿已被眼前的场面弄糊涂了,随口道:“伊犁河……他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呆了片刻,渥巴锡汗身后发出一片狂热的呼喊,蒙古人纷纷滚鞍落马,向伊犁河中奔去。
  伊昌阿被他们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渥巴锡:“大汗,这怎么回事?”
  渥巴锡汗根本没听到伊昌阿的话,只是坐在马背上,定定地望着这条百余年来只出现在土尔扈特人梦中的大河。
  策伯克多尔济双手捧着盛满了河水的头盔,踉跄地奔到渥巴锡大汗面前,将头盔高高举起。渥巴锡跳下马背,双手接过头盔,望着那一掬清亮的河水,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河岸上。策伯克多尔济也跪扑在渥巴锡身边,五体投地,双手抓住河边的青草,把脸紧紧贴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回来了……”渥巴锡哽咽着说出这几个字,已泪流满面,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悄悄地黑了。
  苏赫巴鲁伏在草丛中,警惕地注视着四面的动静。乌兰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束手无策的苏赫巴鲁只能把乌兰紧紧搂在怀里,一刻不离地守着她。
  “我们看不到伊犁河了是吗?”乌兰在苏赫巴鲁怀里轻轻颤抖。
  “能看到,别怕,我们能回去。”苏赫巴鲁抬手指着远远的山坡,夜色中,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踽踽独行,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剪影,“你看,我们还有马,你休息一下,精神好些了我们就走,离家不远了,只要再翻过一个山口就到了。”苏赫巴鲁在乌兰耳边轻声道,“还记得依仁台爷爷说的吗?只要把伊犁河的圣水洒在你的伤口上,你的伤就好了。”
  “傻瓜,连这也信?”乌兰在苏赫巴鲁怀中轻轻笑了,忽然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呻吟,忙咬牙忍住,接着低声咳嗽起来,一丝浓稠的血水从嘴角流出。苏赫巴鲁忙用衣袖拭去血渍,生怕被乌兰看到。
  “真美啊。”乌兰忽然轻声道,“真是一片好草场,先到的人已经扎下营地了……”
  苏赫巴鲁一愣,抬头望去,草原尽头隐约显出一带山影,静夜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真香,烤肉的味道真香,你看,巴木巴尔帮我们把蒙古包都搭好了,还有琪琪格……你先去和他们说说话吧,我把羊肉炖上……还有马奶酒,一会儿渥巴锡和巴木巴尔来了,你们就可以一起喝酒了……”乌兰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冷,苏赫巴鲁,我冷……”
  苏赫巴鲁把乌兰紧紧拥在怀里,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来。
  一小队龙骑兵正登上山坡,前面的几个下了马,逐一翻看草丛中的尸体,慢慢向这边搜了过来。苏赫巴鲁抽出刀来,乌兰忽然挣扎着抬起身子,附在苏赫巴鲁耳边喘息着说:“我,我连累你了。”
  “不。”苏赫巴鲁盯着逐渐接近的敌人,“夫妻之间没有连累。”
  乌兰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把嘴唇直贴到苏赫巴鲁的耳轮上,呼出暖暖的腥甜的气息:“苏赫巴鲁,你帮我整整头发,我想在死的时候,看起来漂亮些。”
  苏赫巴鲁轻轻亲吻乌兰的面颊,低声道:“你很漂亮,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漂亮。”
  乌兰笑出声来:“我的丈夫,我最笨最笨的丈夫也变得会哄女人了,像百灵鸟……我喜欢听你……哄我……百灵鸟……”乌兰的声音低沉下去,终于,那丝温热的呼吸,静静消失在苏赫巴鲁的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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