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突出重围
作者:程天保
一. 临阵受审
民政局局长胡大祥是在抗洪第一线被县检察院带走的。
当时浊流滚滚,洪水滔天,沙河大堤在汹涌的山洪浸润、拍击下,脆弱得如同一块蛋糕,随时都有崩坍的危险。胡大祥望望两位检察官,又望望哨棚外浩渺的洪水和蜿蜒的大堤,本想说让我站好最后一班岗,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来,只是拿起笔写了张便条:副指挥长,抗洪守堤的重任就拜托你了。他还想写点什么,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署上自己的名字后,就将字条压在桌上。副指挥长叫赵长和,是城关镇副镇长。城关镇坐落在沙河一侧,抗洪抢险的责任堤段有十多里。这里集中着县里的党政机关和工商业区,一旦溃口,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有洪汛,历来是县里防范的重点。1998年长江流域的这场洪水来得过于猛烈,县委书记便点名要胡大祥任这一责任区的指挥长,以保万无一失。胡大祥临危受命,便挑了赵长和当他的副手。他没想到,检察院会在这么一个紧要的关头传讯他,思想上虽然有些转不过弯来,但又似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既然要来,也就无所谓是什么时候了。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军装,习惯性地挺挺胸脯。他已经很久不着军装了。这次洪汛不同寻常,踏上抗洪一线,如同踏上战场,危机四伏,生死难测,他毅然换装,以示赴难的决心。没料他不是身着军装带领民工们与洪魔作战,而是身着军装进检察院受审。胡大祥感到亵渎了军人的尊严,心里就生出一阵剧痛。他想脱下军装换上便服,但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胡大祥一咬牙,就急急向警车走去。
刘天明表情复杂地看着胡大祥。当他在哨棚里找到胡大祥,宣读了检察院的传讯决定后,就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胡大祥的变化。他希望看到胡大祥愤怒的表情,听到他滔滔不绝的辩解,但胡大祥似早有思想准备,没一句抵触的言语,没一丝不满的情绪,现在又低眉顺眼,主动上车,刘天明的心一下就凉了。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知道苏云鹏对胡大祥的揭发绝非空穴来风,心中便异常地痛苦。刘天明觉得,沙河县谁陷进去都可以,都不足为奇,唯独胡大祥不能陷进去。胡大祥是全县的名人,头上罩着一大堆光圈:一级战斗英雄、省军区优秀人武干部、省勤政爱民模范……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赞着、敬着、捧着。这样的人陡然成了有重大经济犯罪嫌疑的人,该在县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警车在柏油路上疾驰。夕阳西下,四野一片静谧。
突然,大堤上隐约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
大堤一侧,正在树阴下酣睡的民工醒了,条件反射般地向锣声处张望着,一个个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知堤上哪处又出现了重大险情。他们尽管焦虑不安,但没命令谁也不敢擅离职守。十里长堤,十步一哨,百步一岗,责任到人,步步设防,生死攸关。他们得死守自己的防护堤段。警车中,胡大祥也听到了报警的锣声,抬头向车窗外瞄了一眼,霎时间,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震,心中的沮丧、惭愧、绝望一扫而空。他似乎忘了时下的处境,目光炯炯,脸上的肌肉充满张力,大吼一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将车刹住。
胡大祥打开车门,敏捷地跳了下去,两手叉腰,向锣声处张望着。险情发生在叶家洼。这里地势低陷,每有大雨,便积水盈尺,浸润着堤基。若沙河上游洪汛不大,也就罢了。可如今洪水几乎与大堤齐平,叶家洼堤段便成了全县的心腹大患。胡大祥盯着叶家洼堤段上那些奋力抢险的民工,心急如焚,撒开大步就要跑去。
“站住!”在胡大祥跳下警车的一瞬,刘天明也迅速跳下。他快步冲上去,将胡大祥兜头堵住。他不知胡大祥是想逃跑还是在耍什么花招,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刚想用力回拉,胡大祥一挣,刘天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胡大祥瞪了刘天明一眼:“没看到?叶家洼出现了重大险情!”
刘天明从地上爬起,见胡大祥那副刚毅果决,似要指挥千军万马的威风架势,心里的痛苦顿时变成鄙夷。他嗤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没有你,赵长和照样指挥抗洪抢险。还是多想想自己的问题吧,胡大局长!”他再次抓住胡大祥的臂膀,朝警车用力一推,“进去!”
胡大祥清醒了,目光重新黯淡下去,钻进警车,身体又像虫一样地蜷缩着。
刘天明意犹未尽,瞄了胡大祥一眼,说:“胡局长,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陷入一宗贪污受贿大案,真如晴天霹雳,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怎么也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贪污,而且数额巨大。一个如此有口皆碑,声名远播的人竟然是个骗子,竟然与那些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贪官污吏毫无二致。你叫我怎么想?叫一切信任你、尊敬你的人怎么想?……”
胡大祥无地自容,头一低再低。极度的羞愧令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
胡大祥的案子是由苏云鹏引发的。
苏云鹏是县棉花公司经理,利用职权,巧取豪夺,贪污受贿达数百万元之巨,且事涉一桩重大经济诈骗案,惊动了省检察院,被列为重点督办的大案。刘天明便不得不倾注全力,以求案件有个了结。苏云鹏任棉花公司经理前,曾任县民政局优抚股股长,于是在民政局主持修建县光荣院的贪污受贿问题也一并带了出来。苏云鹏在别的事情上吞吞吐吐,对胡大祥却毫不留情地揭了个底朝天。
他说,县光荣院工程验收前,王猫子一次性给了他50万元。但碍于胡大祥廉洁的名声,不敢私吞,便将钱交给了胡大祥。没料到胡大祥见钱眼开,要我看着办。我就给他老婆何慧平送了30万,自己留了20万。后又听包工头王猫子说,他在省城替胡大祥买了套三室一厅的住房,装修连带电器、家具,总数不下50万。前前后后,胡大祥收受王猫子的贿赂不下百万之巨。案中有案,且案情重大,又事涉胡大祥这样在县里举足轻重的名人,刘天明便沉吟起来。他从中南政法学院毕业,来本县检察院不过三年,便升任反贪局副局长。三年中,刘天明办过几个大案,积累了一些经验,因此,他不相信胡大祥的问题会如苏云鹏所揭发的那般严重,但也不敢断言胡大祥就没有贪污受贿。反贪局局长去省里学习,于是刘天明就将案情向检察长魏斌作了汇报。
魏斌长得十分瘦小。一个瘦小的人却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因此,魏斌每天都要刮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便铁青铁青。加上整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执法如山,那张铁青的脸就显得冰冷冰冷,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不言自重的印象。魏斌看了苏云鹏的案卷,半天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以苏云鹏的贪婪,如何能将到手的钱拱手送给胡大祥30万?再则行贿受贿,双方讳莫如深,王猫子与胡大祥的交易,苏云鹏又如何知道得那般清楚?如果王猫子不死,这事本来简单,把王猫子传来问问也就结了。但王猫子在一年前酒后驾车,闯断沙河大桥护栏,连人带车翻到桥下。车毁人亡,死无对证,事情就复杂了。
“问过王猫子的家人吗?”
“问过了。王猫子的老婆一脸怒容,抢白说,县里那么多贪官、赃官不搞,去搞一个有口皆碑的清官、好官,这不是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吗?”
魏斌眉头皱紧,“你们没去省城查查?”
“查过了。胡大祥的儿子胡小祥在省城确有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
“那就传胡大祥,听听他是什么说法。”
“魏检,要不要报告县委老书记?”
魏斌的眉头拧起来,结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县委老书记姓孙。因其德高望重,年岁又长,县里上上下下,就省略了他的姓,一律称他老书记。魏斌与老书记的关系曾十分紧张。魏斌不满老书记干预司法,替贪官污吏说情。老书记说司法必须接受党的领导,忘了这点便忘了根本。意见相持不下时,常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地拍着桌子。消息传到地委,为缓和矛盾,地委便决定将魏斌调邻县任检察长。老书记知道了,却说:“如是晋升,我没意见;若是平调,我恳求地委还是让魏斌留在我县。魏斌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放走这样的人我舍不得。”地委领导便笑着同意了。消息传到魏斌耳里,魏斌有些感动,找老书记道歉。老书记一摆手说:“魏检,你我之争,谁都无错。不同的是,在以德服人和以刑服人之间,能选择前者我决不选择后者。”从此,魏斌不再与老书记顶牛了,即使不同意他的意见,也外柔内刚,据理陈词,而在多数情况下,老书记也能认同他的想法,检察院的案子便办得相当顺利。但这次情况有些不同,胡大祥是名人,是老书记特别倚重的干部,传是不传,魏斌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传!司法独立,问清了再报告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