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突出重围
作者:程天保
何慧平左右不了丈夫,也阻拦不了儿子。回到家,在胡大祥面前就如做了贼般地心虚。忧心忡忡地过了两个月,没料胡大祥还是知道了。
工程临近验收,苏云鹏一脸诡秘地对胡大祥说:“首长,最近没去省城看看儿子?”胡大祥不明白苏云鹏的意思,说:“看儿子?哪有时间?”苏云鹏便微笑着眨巴了一下眼睛。胡大祥心头一紧,想起王猫子瞒着他给家里送钱一事,又想起妻子何慧平不久前被儿子接到省城,回来后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起了疑惑,回家便问何慧平。何慧平不敢隐瞒,说了事情经过。胡大祥大怒,带着何慧平急如星火地赶到省城,连训带骂,暴跳如雷,要儿子将房退给王猫子。但儿子的女友已身怀六甲,肚子挺得老高,快要生了,再不结婚就要贻笑大方了。房子退了回去,两人就无栖身之地。
何慧平将那个录音带递过去:“大祥,房子说好是借的,有录音为证,你怕什么!”胡大祥一把将录音带摔碎,说:“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追查起来,谁能相信这种把戏?”胡小祥就说:“爸,那你就掏钱给我们买房吧。”胡大祥拿不出那几十万元钱来,神情便有些泄气,更让他难堪的是,未来的儿媳挺着肚子跪在他的面前,求他看在未出世的孙儿面上,放他们一马。胡大祥睥睨着未来的儿媳,一脸的蔑视。未婚先孕已让他老脸无光,现在又跪地露出一副死乞白赖之相,他怎能听得进,容得下。他不便向儿媳发作,来回走了一阵,又不依不饶地骂着儿子。胡小祥再也按捺不住了,跳起脚来与他大吵,说他沽名钓誉,六亲不认;说他赶尽杀绝,没有人性。
胡大祥热血涌头,啪的一声,一耳光将儿子打到了墙角。胡小祥口鼻出血,歪在墙角半天动弹不得。何慧平惊叫着扑向儿子。胡小祥就在母亲的帮助下,挣扎着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口鼻,恶狠狠地说:“好!你打吧!”他一把扒开衣服,冲到胡大祥面前,吐着一嘴的血沫:“你不是一级战斗英雄吗?你不是会杀人放火吗?我今天就成全你,让你再当一回拒腐防变的英雄,将你亲儿子杀了。”胡大祥看着儿子满脸的鲜血,看着妻子及未来的儿媳哭成了一团,束手无策了。他当然不能杀死儿子,也当然不能向他们屈服。但不屈服又能有什么好办法?他只有撤退,只有偃旗息鼓,拖刀而走,想想又不甘心,便咬牙切齿地一跺脚,发狠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配当我的儿子。从此我们一刀两断!”拉着妻子何慧平就回了县里。
这一急一气非同小可,胡大祥在床上躺了三天,心火上攻,满嘴的水泡。何慧平流泪安慰着:“大祥,我知道,我和小祥都错了。但错就错这一回,下回打死我们也不能再错了。”
胡大祥万分地悲伤:“慧平,我胡大祥为人做事,到了这个份上,可以对一千次,对一万次,但错一次,名节就毁了。今后我将何以做人,何以面对战友、首长,何以面对全县的父老乡亲?”
何慧平无言以对,哀伤地望着丈夫。
“现在我算明白了,”胡大祥长叹一声,似乎经过这三天的煎熬,已悟透人生三昧了,“在这世上,不是想当好人就一定能当好人。出污泥而不染,不过是人生的一种理想。慧平,好人难当呀!可不当好人就自甘堕落么?”
三. 有苦难言
胡大祥不再着军装上班了。他觉得再穿军服,便亵渎了军人的称号、英雄的美名。他已是败军之将了。败军之将何敢挺胸昂首,出入大庭广众?他先是穿套中山服,想想不妥,中山先生以天下为公,他怎么敢仰视“天下为公”这几个大字?于是换了夹克衫。即便是犯人也穿夹克衫,夹克衫从此就成了他的固定着装了。胡大祥一下就老了。不仅精神萎顿了,面容也憔悴了,两鬓生出稀疏的白发。民政局的人见胡大祥一下老成这样,有些心疼,说:“胡局长太操心了,太不要命了。”心里对胡大祥的敬服就更进一层了,与外单位的人说起胡大祥,都极尽赞颂、夸奖。外单位的人就对民政局摊上了这么好的领导十分羡慕,也自觉不自觉地到处说胡大祥的好话。胡大祥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美名就传扬得更广更远了。
胡大祥脱了军装,苏云鹏也脱了军装。胡大祥见了,就冷笑道:“苏股长不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他觉得,一到民政局,苏云鹏就给他下了一个无形的套子,处心积虑地诱惑他钻进去,成为他的猎物或工具。
苏云鹏知道胡大祥就范了,笑得满脸灿烂。
“首长,谁也没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首长的观念真得改一改了。”
胡大祥拂袖而去,心里对这个阴谋拉他下水的人充满了鄙夷。
他没参加工程的验收,但对工程验收却十分经意。好在人人都说工程质量不错,胡大祥的心才安了一些。他决心将王猫子的房钱还了。不还这笔钱,他觉得自己在民政局的一言一行都是虚的,如同骗子说谎,演员演戏。他将家里的存折、现款全部搜罗出来,凑足了10万元,然而比起应付的房款,还差之甚远。
胡大祥想了想,就摆了一桌酒,将县里几个还算知心的科局级领导请来,说了借钱的意思。几个科局级领导以为听错了,狐疑地看着他,当证实所问不虚时,一个个哈哈大笑。他们认为胡大祥在耍手段,玩把戏,搞障眼法。民政局本来就是个有油水的单位,现在又完成了那么大的工程,胡大祥能缺钱花?即令胡大祥廉洁,那漏在他手边的钱角子也够他花个十年八载的。于是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起来:“胡局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给谁来这套也不能给我们哥几个来这套!”“大祥,你可真是我们县的孔繁森呀!”
胡大祥明白客人们想的什么,腻歪得如同吃了几只苍蝇,阴沉着脸说:“我不是孔繁森,但孔繁森就不是人当的么?”
有人看气氛不对,就拍拍胡大祥的肩:“大祥,别认真别认真。兄弟们不过开个玩笑。”
胡大祥苦笑着摇头。他明白,这些人不相信生活中真有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人,即令有,也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在宣传上有意无意地抬高、拔高。但历朝历代,无论社会再黑暗,再腐败,再没落,不也有埋头苦干、舍生取义、廉洁奉公的人吗?不也有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吗?难道改革开放,经济繁荣,社会进步的今天,这类人反而会销声匿迹,荡然无存?这类人永远都是存在的。它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延续。
他曾经与县委老书记讨论这个问题,谈到激动处,不由惺惺相惜。尽管他们都不曾幻想忝列其间,却都有一种深刻的认同和崇敬。老书记大声吟哦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祥,让我们共勉吧!”
现在话不投机,那酒就喝得索然无味,勉强吃完这餐饭,胡大祥就再也不敢想借钱的事了。但不借钱,王猫子的房钱又还不上,只得苦着脸动员妻子去借。何慧平对丈夫执意还钱本来就不满,现见他又逼自己借钱,再也忍不住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起来:“借,我到哪里借?你要脸皮我就不要脸皮?转业时,我就劝你,找个好单位,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如何?你有那么多荣誉,拿荣誉去换钱呀,用英雄奖章去卖钱呀!男子汉大丈夫,弄得父子反目,家徒四壁了,还要逼老婆外出借钱还债。胡大祥,你多光荣,多有能耐呀!”胡大祥作声不得,拿了那10万元钱送给王猫子,说:“我倾囊而出,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以后再还。王猫子,请你缓一缓。”
王猫子见胡大祥那副沉重模样,心里有些难过,说:“首长,我知道你正直清廉,心口如一,不是装出来的。但社会到了这一步,你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你不要将我送房子的事和工程联系在一起,就算我送给一个清官的、好官的,行不行?首长,你不要心里过不去。建光荣院、家属楼的钱,都是你跑上跑下,千辛万苦要来的,不是你,全县几百名孤寡老人能有这么好的归宿?民政局的干部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楼房?别人吃肉,你喝口汤有什么不应该的?”
胡大祥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但不一会儿,又陷入深深的悲哀。他曾赴汤蹈火,不惧枪林弹雨,所向披靡,如今却怎么处处受掣肘,左右为难,踏不平金钱的关隘?胡大祥感到一着不慎,今后心虚胆怯的不再是王猫子,而是他自己了。他再也不能如往昔那样挺胸做人,把握自己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