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突出重围
作者:程天保
胡大祥不敢想象自己被押上法庭,接受审判的场面;不敢想象被投入监狱,与那些心理阴暗、罪行累累的各类犯人厮守度日的情景;不敢想象首长、战友、百姓对他的鄙夷、唾弃。他的心被深沉的恐惧紧攫着。
“丢人现眼,你怎么就不死?”
“早死了,该多干净!”胡大祥为自己没有早一点死亡而深深懊丧。
他曾两次濒临死亡,但死神在最后一刻却怜悯地将他送回了。
第一次死亡危险发生在1979年的一个神秘的夜晚。他带着一支突击队如一把犀利的尖刀扑向敌阵。硝烟烈火中,双方短兵相接,陷入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激战。
胡大祥跃过堑壕,正要向前冲去,不料地上的一个伤兵陡地跳起,挺着刺刀向他扑来。猝不及防,胡大祥手中的冲锋枪哒哒哒就是一个点射。伤兵的脑袋被削去半边,倒下去却依然死死握着步枪不放,那扎进胡大祥腹中的刺刀便狠狠地拧着,他的肚皮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破碎的肠子混着血污一块涌了出来。他急忙捧起流泻的肠子,塞进腹中,扯出两个急救包将伤口扎紧,重新跳起来,指挥突击队与敌人死拼。
他们赢得了那场战斗。胡大祥盘肠大战,指挥若定的英雄事迹成了参战部队的美谈。胡大祥却因伤势太重,在野战医院里昏迷了二十多天。
胡大祥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是任人武部副部长时。到任不久,恰逢军分区首长来县里检查民兵工作。胡大祥陪军分区首长去了训练场。先是刺杀表演。接着就是立跪卧三种姿势的实弹射击,课目也还算完成顺利。首长们便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临到女民兵手榴弹投掷,胡大祥那颗不安的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位实弹在手、模样俊俏的女民兵,不知是想在连长赵长和面前显示一下潇洒英姿,还是想表现自己的沉着勇敢,手握实弹竟挥臂在空中抡了两圈,接着又得意地一笑,向赵长和飞了个媚眼。这片刻的心猿意马,便将她无可挽回地推向了绝境。她没看清前面的道路,一脚踩在一块小石子上,一个趔趄,手榴弹啪地脱手落地,冒着青烟旋转起来。
观礼台上,首长们看得明白,纷纷站起,惊得说不出话来。紧跟那个女民兵身后的赵长和也吓得手足无措,既想去抓冒烟的手榴弹,又想去拉女民兵,犹豫中,人便僵在了那里。千钧一发之际,胡大祥从斜刺里冲来,大喝一声:“卧倒!”飞起一脚,将手榴弹踢了出去。轰隆一声,手榴弹在空中爆炸,嗖嗖的弹片如雨点般射向四方。胡大祥躲避不及,大腿、胸部被弹片击中,霎时血流如注。只是击中胸部的那块弹片碰在了胡大祥钱包里的几枚硬币上,胡大祥才躲过了劫难。
如今胡大祥想用死亡来救赎自己,却无法死得那般英勇壮烈、堂堂正正了。假若他没有那样辉煌的经历,那么多崇高的荣誉,不是被太多的人当作偶像,当作榜样,被捧到半天云里供奉着,为了家庭、妻儿,他也许还能苟且偷生,像一切贪官污吏般破罐子破摔,厚颜无耻,走到哪步算哪步。但是他不能。他从半天云里落下,粉碎的不仅是他,还有一切善良人心中的信仰、期冀。这似乎比他本身的粉碎更惨痛,更可怕。
胡大祥真想跪在那些对他充满信任、崇敬的善良人的面前,请求他们的宽恕。胡大祥热泪盈眶,苦痛难平,如同一个被囚禁在铁笼里的狮子,在房间反复游走着。精神煎熬到极处,就用头撞墙,坚硬的墙壁就发出沉闷的、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守在对面办公室里的刘天明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推门闯了进来。但胡大祥一听见脚步声,便清醒了,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刘天明四处打量一阵,未见什么异常,就疑惑地走到桌旁。他想看看胡大祥交代了些什么,翻了一阵,见其一字未写,眉头便皱了又皱。他盯着胡大祥,似乎很理解地说:“胡局长,我知道你很痛苦。”
胡大祥面无表情。
“我们没直接讯问你,是想给你次机会。”刘天明早已冷静了,语气中流露着关切,“我们尊重你的光荣历史,交代了可算主动投案。”
胡大祥似听未听,一转身,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决定什么也不再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探头看看窗外。世界一片漆黑,晚风溜过窗棂,送来了浓重的水腥味,送来了沙河大堤报警的锣声,喧闹的人声。那些声音虽然隐隐约约,但在胡大祥心里,却如隆隆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他知道沙河大堤溃口了,那浓重的水腥味便是明证。
胡大祥浑身一震,猛地拉开房门,高喊着:“刘天明,刘局长!”
“干什么?”刘天明吓了一跳,急忙冲出办公室。
“我要见魏检察长!”
“大堤溃口了。魏检正在叶家洼抢险。”刘天明望着急不可待的胡大祥,“有什么给我讲!”
胡大祥迈开大步,边下楼边说:“我是城关镇防汛抗洪指挥长,我要去大堤。”
刘天明伸手拦住他,“交代写好了?”
胡大祥拒绝回答。他盯着竖在面前的刘天明:“让开!”
刘天明冷笑道:“不交代就想走人,办不到!”
胡大祥毫不犹豫地将刘天明拨开。
刘天明大叫:“快来人,抓住他!”
几个留守的检察官跑出来,扑向胡大祥。他们尚未近身,不知怎么地已被胡大祥掀翻在地。
刘天明气急败坏地吼着:“胡大祥,你这是向法律挑战!”
胡大祥踏着没脚深的泥水,跑出了检察院。临到沙河大堤,他回头向黑森森的检察院看了一眼,眼里闪着决绝的光亮。
叶家洼堤段严重溃口。
堤段上下,人声鼎沸,机车轰鸣。报警的锣声此起彼伏,敲得人头皮发紧,心乱如麻。胡大祥登上大堤,举目张望,三里之遥有一片特别明亮的灯光。灯光下,奔跑的脚步声,嘭嘭的打桩声,哗哗的装石卸料声及人群不时发出的尖锐喊叫声交织在一起,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溃口下,汽车穿梭,火把如炽,黑影蹁跹,似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叶家洼筑着子堤,以堵住溃口溢下的浊流。这情景激得胡大祥热血奔涌。他似乎再一次回到了战场,听到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呐喊。
他两手叉腰,一脚踏在沙石料上,看着沙河里翻滚的洪水。洪水已与大堤持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惨白浑浊的光芒,似乎随时会发动突然袭击,冲决沙河大堤。胡大祥深感形势险恶,大步流星地奔向溃口。他要与副指挥长赵长和会合,决战溃口,卡住洪魔的咽喉。
副指挥长赵长和正处在精疲力竭、一筹莫展中。自大堤发生险情,他已在此连续奋战四个多小时了。一辆又一辆自卸车载着满满的沙石料,沿大堤的两侧倒行至溃口处,将成百吨的石袋、沙袋倒入滚滚的浊流中。如果就此不停地倾倒,堵住溃口也许不难,但堤面狭窄,倒车不易,大堤又经洪水长时间浸泡,不堪重压,来回走上十几趟,路面就泥泞不堪,开始下陷,再也经不起沉重卡车的来回辗压了。堵口的沙石料便只能人抬肩扛了。民兵们就在赵长和的指挥下,扛着沉重的沙袋,一波一波地奔向溃口,瞅准湍急处,将手中的沙袋抛下。但一只只沙袋在激流中如树叶般轻飘,转着圈儿,翻着筋斗,不一会儿就被扫入子堤的积水中。赵长和见不奏效,急得头上青筋直冒,一咬牙就带着几十个民兵,手持大锤,肩扛木桩,跳入水中,相互搀着扶着拉着,嗨哟嗨哟地打桩。抛进水中的沙袋有了木桩的支撑,才不情愿似的留了下来。但不一会儿,打下的木桩在洪水的冲击下便歪斜了,垒起的沙袋随之坍倒,被浊流一扫而下。慌乱中一些民兵支撑不住,便踉踉跄跄地在水中扑腾,手脚利索的被岸上的民兵救起,手脚慢的挣扎不几下便被洪流卷走。于是所有的民兵一声惊叫,争相爬上岸来。赵长和望着越撕越大的溃口,忧心如焚地喃喃道:“胡局长,胡局长,你怎么还不赶回来呀!”
民兵们一下被激醒了。是呀,大堤严重溃口,为何就一直不见胡指挥长呢?历年抗洪抢险,都是胡大祥亲临指挥,民兵们已习惯于听到他镇定的声音,习惯于在他的带领下,生死不惧,赴汤蹈火。民兵们不知底细,就将疑问的眼光投向赵长和。赵长和欲言又止,一脸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