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大劫狱
作者:吴 民
潘毅又摸出一盒“美丽”牌香烟塞给他,再问:“朋友,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那巡警凑近悄声说,“重庆特工把谭市长给暗杀了,日本宪兵队的下村队长也负了重伤……对不起,我得把他带走了,你也请回吧!”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潘毅连忙嘱咐张挹清:“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铺保。”随即雇一辆黄包车往回赶。途经一处邮电局,他打了个电话给“四省行营”的那位亲戚。这才知道:伪杭州市市长谭书奎,今天中午在“市府”宴请日本驻杭陆海军和宪兵特务机关的头目,共庆元宵佳节。酒宴结束,谭书奎和宪兵队长下村边谈边走向汽车,这时,一辆上海牌照的“别克”小轿车驶过,车内伸出两支驳壳枪一边疯狂扫射,一边飞驶突围而去,谭书奎当场毙命,下村头部和腰部中弹,生死难卜。现在日伪军警宪特已全部出动,严密封锁公路、铁路、水运码头,今晚宵禁期间还可能进行全城大搜索。
这位亲戚当然知道潘毅的家世,所以不能向他诈称上海有个表哥,只能说有个朋友,现在火车站被扣,不知可否请福田帮忙疏通一下?这亲戚在电话那头说:“哎哟!福田出差了,十天半月之内你是找不着他了。”
这可怎么办?偏偏周士熊又到硖石去了!丁太太叫张挹清“速去速回”,必定是有缘故的。张挹清只要前言与后语有一丁点儿不接榫,日本宪兵绝不会轻易放过他,那就……潘毅一再催促黄包车夫快跑,一边紧张思索,到了大狮子巷三十号,他强自镇定,故作从容地跨进大门,立即就听到了堂屋里嘻嘻哈哈的笑语声:林家三姐弟正和沈礽祯在打扑克呢!见到潘毅,沈礽祯问道:“表哥送走了?”
潘毅摇摇头,一屁股坐下,叹气道:“表哥被他们扣起来了。”“怎么回事?!”沈礽祯大吃一惊,林家三姐弟也怔住了。潘毅苦笑道:“杭州市市长刚刚被重庆特工杀死了,日本宪兵队长也身负重伤。现在车站码头全部戒严,所有今天离开杭州的旅客,尤其是去上海的,都成了嫌疑犯。有良民证也不管用,必须要有当地人出面担保。”他这番话似乎是说给众人听的,却用眼角余光在注意林明芝的反应。
林明芳心直口快:“那由我们家出面去担保一下不就行了吗?”潘毅道:“要户籍册,要良民证,还要说明彼此关系,由户主出具书面担保,够麻烦的!”小弟林明华说:“没关系!就说:他是我们家表哥,不就行了吗?”
沈礽祯道:“这需要预先和表哥串通口供,否则彼此说法不一致,那就坏事了。”
“那怎么办呢?”林明芳急了,“有什么办法能和他串口供呢?”
始终默坐不作声的林明芝,这时款款起身,说道:“潘先生,我这就陪你走一趟。请等我五分钟,我要去收拾一下,也请你把有用的证件都带上。”在众人的惊愕中,她径自上楼去了。林明芳追上几步问:“姐,你能有办法和他串供?”只听得林明芝在楼上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今天的晚饭可得由你做!”虽然仅仅年长三岁,那当家大姐的口吻却是挺有权威的。
潘毅和林明芝从未有过单独交往,房东与房客之间的一应往来,一向都由沈礽祯在打交道。因此,两人合坐一辆三轮车驶往火车站的途中,他试探地悄声问道:“林小姐,到了日本人面前,我们该怎么说呢?”林明芝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才微笑道:“潘先生,刚才我想过了,到了日本人面前,我们只能演戏。户籍册上的户主是我,那么这场戏的主角只能由我来串演了。反正我怎么说,你怎么承应就是了,我们只有用一张嘴说话,才能不出破绽。你看呢?”
“这太好了,我一定当好你的配角。林小姐这样肯帮忙,我只能容后补报了!”话虽这么说,潘毅心里不踏实:林明芝为什么忽然如此肯帮忙?所以他这番话缺乏热情,流于敷衍客套,林明芝大约也有所感觉。她默坐片刻,幽幽地说:“潘先生如果要说客气话,那我们这场戏就没法演了。现在救人要紧,请你到了日本人面前,千万不要叫我‘林小姐’,我也不再叫你‘潘先生’,我们彼此都以‘喂’或‘哎’相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潘毅恍然大悟,随即十分激动,连声说:“我明白了。谢谢!谢谢你!谢谢!”林明芝这是在暗示他,到了日本人面前,他们俩应当扮演成一对夫妻呀!人家还是大姑娘,为了救助你的“亲戚”,如此不顾一切,真有古代巾帼侠义之风!他偷偷看她一眼,只见林明芝端坐在他身旁,神色冷若冰霜。
残冬早春,且是阴晴不定的多云天气,他们到达车站广场时,城市暮霭已在渐渐升起了。候车室外台阶上,两盏临时拉线安装的电灯早早亮起,灯下放一张乒乓球桌,桌上竖一块木制标牌,上写几个大字:“此处办理保释手续。”有一个日本宪兵,一个翻译,一个特工,一个警官,四人并排坐在桌旁,又有六七个担保人在桌子另一边排队等候。他们俩加入排队以后,便默默地注意观察和揣摩应对之策。轮到他们俩时,首先是那个胖胖的警官接过户籍册和“良民证”验看一下,再作一些例行公事的盘问,这些早就在他们俩意料之中,所以他们对答如流毫不困难。但是潘毅注意到,一旁坐着的那个麻脸特工,咬一支琥珀烟嘴儿,手指和牙齿都焦黄了,此人一面翻看户籍册和良民证,一面不停地打量潘、林二人,显然是个奸刁之徒。果然,警官让潘毅填写“保释单”的时候,麻脸就盘问林明芝了:“你是户主?”“是的,先生。”“你们是夫妻?”“是的,先生。”“那,户主怎么不是他而是你?”“先生,大狮子巷三十号的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他又长年在外,所以户主是我。”“不对!”麻子砰的一声拍响桌子:“户籍册上明明登记着你是未婚,你们是假冒夫妻!”林明芝吃惊道:“先生,这本户籍册是民国三十年造的,当时我才二十一岁,今年我二十四岁啦!当时我未婚,现在是已婚了,这种事我怎么可以假冒呢?”“那你为什么不在户籍册上注明?”“先生,我们是这个年底刚刚结的婚,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忙,警察局不是也放了假吗?我们原打算就在这几天去登记注明的。”
这麻脸一时找不着她的碴儿,转而进攻潘毅:“你长年在外面做什么事?”潘毅早有准备,掏出一张纸头递给他:“这是我的证明。”这“证明”是桐庐伪县长和县政府盖的印和离职证明。麻脸把这张纸头左看右看,甚至翻转过去查看背面,沉吟半晌,又问:“那你现在做什么事?”潘毅谦和地点头笑道:“朋友帮我在‘四省行营’谋了一份差使,我在等他们正式任命以后就去上班,这样也可以就近照应家庭。”他这话引而不发,让那麻脸知道他是个“有来头”的人,果然这家伙态度大变,露出焦黄的门牙笑笑,说了两个“好”字,便把那份“证明”推给了翻译。
这翻译身穿西服,头戴日式“战头帽”,挨近一名日本宪兵军曹坐着。他早在麻脸盘问他们俩时,将一问一答都转译给了军曹,这时便将那份“证明”也译给军曹听。这名军曹双手按膝坐得端端正正,脖子发硬双唇紧抿,一副“武士道”的傲慢专横模样,他一面听翻译的介绍,一面发出“唔!唔!”的喉音,像是猪猡打哼哼似的。忽然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那翻译转述道:“你的什么道理?好好的大队长的活不干了?”潘毅道:“我想在‘四省行营’谋个差使,可以就近照料家庭,刚才都已经说过了。”那军曹听了鄙夷地从鼻子里哼一声,又说了几句。翻译转述道:“介绍你进‘四省行营’的,你的朋友,他是谁?”潘毅正色道:“翻译官先生,我的朋友是‘四省行营’的少将参议高作民先生。”那日本军曹听罢翻译的转述,又一次“唔”了一声,忽然一挥手用日式汉语说道:“开路咿!”那翻译便在“保释单”上盖了一个刻有“放行”的三角图章。
警官这才拿着“保释单”走进候车室去吆喝:“谁叫张挹清?出来!”一会儿工夫,张挹清抱着一堆被拆破了的礼品盒子,皱眉蹙额地出现了。警官叫他过来,那翻译便望着“保释单”逐项复核盘问:“他的,是你的,什么人?”张挹清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我……我的表弟。”翻译又问:“他的,什么的,名字?”“他叫潘毅。”翻译再问:“他的,什么的干活?”张挹清道:“我只知道他当过兵,别的就不清楚了。”那翻译显然失去了兴趣,哗啦一声把“保释单”丢给张挹清,宣布道:“你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