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大劫狱

作者:吴 民




  叶蓬和“公馆派”一番计议之后,忽然变得对“丁案”十分起劲了。这既是为博取日本主子的欢心,更是为了向周佛海一伙示威。如能从丁锡三身上获得材料,把王天木等人牵连进去,那就可以敲山震虎,迫使周佛海出高价来和他们进行政治交易了。为达此目的,叶蓬决定对丁锡三优礼有加。
  七月末的一个闷热夏夜,一辆“别克”牌黑色小轿车悄然驶出陆军部看守所,把丁锡三接进了牯岭路的叶蓬官邸。灯光清幽的客厅里,电扇呼呼地吹着,茶几上摆满了冰镇汽水、凉拔西瓜等消暑食品。身穿中式白绸褂裤的叶蓬呵呵地笑着,握住丁锡三的手不停地摇道:“老弟在看守所里受委屈,我实在于心难安而又无可奈何!本想送些冰镇食品给你,可是他们说,冰激凌什么的送到你那里也就融化了。那么好吧,我就把老弟请到寒舍来凉快一下吧!咱们也可以不拘形迹地随便谈谈。”
  丁锡三落座拱手道:“叶部长!我知道自己是个快死的人了,临死前承蒙您如此优待,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今晚您召见我,想来是有话要问,那就请您直说吧。我丁锡三或许做不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一定可以做到毫无保留地畅所欲言!”
  叶蓬哈哈大笑,说:“好!痛快!然而你老弟想得太悲观了。你放心!我叶某不敢自称英雄好汉,但惺惺相惜之心还是有的!实不相瞒,为了你的事,我两次请示了汪主席,才把你老弟从日本人手里接回来!上星期汪主席把我叫去,商量了二期清乡的事后,在座的日本最高顾问影佐问我:听说丁锡三和我们日本有杀母之仇,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啊?我说,丁锡三并不是只凭一时冲动就鲁莽行事的草包,这些年他都好好儿的,为什么去年十二月就要报仇了呢?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啊!影佐听了,点头说:唔!也许有人在背后挑拨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他这么一说,在座的有些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是谁——面孔上就不大自在了。我当时说:汪主席,丁锡三是一条硬汉子,一员虎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如果彼此能够消除误会,还是可以同舟共济的嘛!汪主席当场点了头,那影佐也不再说什么了。所以老弟,今天我请你来,是把底牌都摊给你了。我再说一句知己话吧:你得给我提供必要的借口,我才有可能为你开脱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难懂的?!既然开的是“清乡”会议,“清乡委员会”副主任周佛海必定在座,“委员”丁默邨和王天木也可能在座,叶蓬不就是在暗示他,叫他在口供中攀咬他们吗?丁锡三静静地听着,半晌不作声。末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叶蓬说:“叶部长!承蒙您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丁锡三不能不识好歹。我也来说说心里话:我在绍兴的事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自己听信了小人之言!宋立志这人您知道吧?”
  “略知一二。你接着说!”
  “他说他在顾祝同那边有老关系,愿意帮我联系。就连起义时间也是他和我商定的,没想到他转身就向日本人告了密,把十三师卖了!我丁锡三是自作自受,怎么处置都行!可十三师的弟兄们都是无辜的啊!请您务必宽待十三师的弟兄们,那我就死而无怨了!”
  实际情况是十二月八日下午丁锡三把起义的决定告诉宋立志后,随即把他送回诸暨,以防他在绍兴向日寇告密。宋立志当面表示得很坚决,一到二十六旅却立即翻脸,径直向正在浙东巡视的矶田师团长报告,这才使得日军得以连夜调集兵力,抢先一步布置伏击圈。现在丁锡三把这场起义说成是受宋立志挑动,是摸准了叶蓬胃口而下的一个饵。
  果然,叶蓬冷笑道:“这就对了!”他起身踱到窗前去吸烟,“宋立志的后台是何行健,何行健死了,可是他的后台都发迹啦!他们是念念不忘兵权的呀!小小一个宋立志有这份能耐吗?显然他的背后有大人物在调教、指点啊!老弟,你说是不是?”
  叶蓬分析推理的时候,丁锡三心里不禁涌出一股复仇的快意,他附和道:“叶部长!您这样苦口婆心开导我,我总算有一点儿开窍了。不过,宋立志和他的后台是怎样策划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能请您去调查他本人了。”
  “你放心,我会调查的,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此外还有什么情况,你再回去仔细想想。但是你千万不要悲观消沉,我就是特别军事法庭的庭长嘛!对了,好像你曾经提出要让尊夫人来见一面?这个容易!我明天就派人去奉贤把她接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叶部长,我刚才已经说了,请您一定宽待十三师的弟兄们!他们全都是无辜的,一切责任都应由我承当!”
  “好,我知道了!”
  一周以后,丁锡三的继室倪瑞芳,果然怀抱婴儿,在勤务兵张挹清的陪护下,出现在“优待室”门口了。她二十三岁,丰满漂亮,是丁锡三前妻的姨表妹。她服侍病危的表姐,为被日军杀害的丁锡三老母料理后事,都是出于“做人要凭良心”这样一种朴素的道德准则。这却使丁锡三深受感动,觉得这个少女颇有侠义之风和办事才干,等到他为亡妻“守节”三年后,便和倪瑞芳结了婚。到一九四二年初冬他准备发动起义时,倪瑞芳已怀孕六个月了,丁锡三让自己的贴身勤务兵、忠心耿耿的张挹清护送她回奉贤老家生养。
  现在她探监来了,给他带来了尚未见过面的女婴。叶蓬破格优待,允许倪瑞芳在丁锡三的“优待室”里留宿一夜。尽管如此,她还是颇有心计地向看守所长借了一架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借口逗乐小孩别让她哭闹。她进了监房就忙着给丁锡三洗涤缝补,一面说些家庭琐事、旅途见闻,让叶蓬安排在隔壁偷听的家伙无聊得打哈欠。挨到晚饭以后,倪瑞芳便在留声机上大放唱片,自己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招呼丈夫坐到她身旁,在《满洲姑娘》、《何日君再来》等流行歌曲的掩护下,悄声说:“周士熊到我们家来过了……”
  周士熊,原十三师政工队长,起义前他被派往二十六旅监视宋立志,不料反被其扣押。但他在被扣前迅速销毁了密码本等一切证据。日本人找不到任何凭证,关押四个月后,只得把他释放。他觉得自己没有完成师长交付的监视任务,因此内心愧疚不安,获释后便到处打听十三师袍泽的下落,又在上个月赶到奉贤看望倪瑞芳母女。据周士熊介绍,原十三师特务营长潘毅被俘后关押在诸暨集中营,但他有个亲戚在汪伪的“四省行营”里做高官,正在设法保释他,有望近期出狱。原十三师参谋部组训参谋孙皎,被俘后取保获释,已经在硖石担任自卫团长了。此外还有一些旧部,也和周士熊联络上了,只是倪瑞芳已记不清他们的姓名。周士熊还建议她:一定要设法探监,并请她务必转告师长:“我们这些人还在,十三师就没有完!你还是我们的师长,你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干!”
  丁锡三点上一支烟,手都激动得抖了。他深深吸了几口,又长长地把烟气吐出,沉吟半晌,问道:“他找着延庆没有?”
  丁延庆是丁锡三的儿子阿宝的大名,十三岁跟随倪瑞芳来到部队,十六岁进了教导团骑兵大队。丁锡三问起自己的独子,因为这一年阿宝已有十八岁了,他显然指望阿宝能跟着周士熊他们一道干点儿事。可是倪瑞芳不作声,深深低下头去,还扭过了脸。丁锡三惊疑地扭头看她,只见倪瑞芳咬住下唇在淌眼泪,而且浑身哆嗦。丁锡三顿时明白了,搂过她的肩膀,平静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应当瞒着我呀!”
  “我不是瞒你!我是……延庆是突围出去了,一共十二个人。他们想找二十五旅,可是……碰上了黄定邦的部队,延庆大约和他们争吵起来,他们就……从背后开枪了……周士熊去找过黄定邦,这个坏蛋说,他不知道什么起义,他只消灭了一股伪军骑兵……”
  丁锡三霍地站起,摔掉烟蒂,走向窗口。黄定邦所部是忠义救国军,活动在四明山西侧,因军纪败坏被当地老百姓骂为“土匪部队”,如今竟乘人之危,杀人夺枪劫马了!这个狗娘养的!丁锡三紧握拳头,手脚冰凉,霎时间一阵耳鸣,只觉得太阳穴里暴起的青筋在扑扑跳动。极度的愤怒和哀伤使他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下一股暴烈的欲望:要报仇!复仇!事情没有完!他也不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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