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大劫狱
作者:吴 民
林明芝的心怦怦乱跳,她闭上眼睛倚门站在黑暗中,头脑里乱成一团。片刻后她才镇定下来,又蹑手蹑脚上楼回房,摸黑解衣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伙人哪里是开公司做生意?分明是一支抗日部队!他们自己叫什么来着?突击队!他们现在把这幢房子当作据点,问题就在这里:你该把他们赶走,还是让他们住下去?
林明芝虽说是个有主见的能干姑娘,也见过一些世面,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太大了,她不能不慎之又慎,疑虑重重。但是,她又是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着“打回老家去”等救亡歌曲长大的,更是亲身经历了山河残破、“骨肉离散父母丧”等惨祸的年轻一代。所以,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许久,再次披衣坐起,在昏黑中扪心自问:如果当年有一支军队光复了哈尔滨,要求借宿在你们家,而且人家讲究文明礼貌,并不是无赖兵痞,你的父母会怎样对待他们?
林明芝重新穿衣下床,她的梳妆台上方墙头悬挂着父母的遗照,此刻她摸黑点燃一支迦南香,在昏暗中捧香默默祝祷:“爹,娘!我想我只能让他们住下。求你们保佑他们,也保佑我们全家吧!”
六.弃暗投明
“礼”字监的放风时间,是每天上午八点半至九点钟,这也是犯人们互通消息的大好机会。虽然在名义上有一条“放风时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彼此递送东西”的狱规,但值班看守员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倪明当值的那天,放风的院子里简直就像露天茶馆,而倪明本人则担负起了“望风”的义务,一旦出现“情况”,他便高声吆喝:“不许交头接耳!”
这样,放风以后的每天上午,六号牢房里便渐渐形成习惯:各人或躺或坐随意聊天,一边交换打听到的消息,一边分析议论,天天都有一场漫谈讨论会。到了一九四四年一月间,农历新年将至,犯人们被允许有一次“特别接济”,让亲友送进一些吃食和用品。吴铿无人“接济”,其余三人不免匀些给他分享。吴铿也不客气,来者不拒,还提出要求说:“敬请各位把包扎接济品的纸头,尤其是报纸印刷品之类,通通交给我,那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天,他搜罗了好几张残缺不全的报纸,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津津有味地翻过来看过去。忽然发问道:“各位!奎佳林岛在什么地方?老刘,你应该知道!”
刘玉泉猝不及防,沉吟着叨念道:“奎佳林岛……我想起来了!是马利亚纳群岛或马绍尔群岛中的一个珊瑚礁小岛。怎么啦?”
“这就太妙了!请听吧:‘帝国大本营本周战报称:在奎佳林岛前线,帝国守备部队神勇奋战,本周毙伤顽敌二千八百六十七人,美海军陆战队第四师已丧失战斗力……’这就是说,日本已经丢掉了整个南太平洋。”他又拿起另一张残缺不全的报纸念道,“‘德意志通讯社十二月二十日电:凯瑟琳陆军元帅今日称:在萨勒诺滩头阵地负隅顽抗之美军已陷入绝境,敌方全部阵地均已在德军炮火控制之下。老刘,这萨勒诺是什么地方?”
“萨勒诺?它是意大利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城啊!在亚平宁山脉的东麓。”
“这就是说:欧洲战区已经开辟了第二战场!”任洁民也兴奋激动了,“希特勒现在要在东线和南线两面作战了。”
吴铿道:“而且可以说明:法西斯的北非战线已经彻底崩溃了,放弃了!”
丁锡三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却插不上嘴,因为他脑子里没有相关的地理概念,只能发急道:“哎哎!各位仁兄谁肯帮帮忙,画一幅示意图让我这个乡下人见识见识世界大势也好啊!”
一阵友好的哄笑后,任洁民自告奋勇,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幅不成形状的世界地图,再由刘玉泉撕下几小块纸片,标示出美国、苏联、日本、中国、意大利和德国的方位,以及奎佳林岛和萨勒诺市的大略位置。丁锡三俯身在这幅粗劣的地图上注视了半晌,叹气道:“唉!从前我只知道凭血气之勇,自以为奋不顾身,其实是在蛮干瞎闯,哪管什么世界大势!今天算是开了一丁点儿窍了:看来咱们是牢中方一年,世界已大变,德国和日本都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完蛋之日已不远了!我倒是坐牢长见识了呀!”
吴铿道:“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监狱是可以变成学校,帮助人长进的。”
“这话很有道理!”刘玉泉赞叹道,“怪不得你老弟这么关心报纸,而且很善于从报纸的夹缝中看出真相来!”
吴铿笑道:“见笑,见笑!其实我这点本领也是在苏州反省院的牢房里学来的。我的一位领路人曾对我说:坐牢对一些人来说是生命的空白,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以成为命运的转折点。他这番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们许多人都是通过坐牢走上革命道路的。”
丁锡三正要开口说话,哨声响起,开饭的时间到了,他该去“病号餐室”就餐了。
这天倪瑞芳送的是八个团子。快要过旧历年了,吃团子原是江南民俗,所以丁锡三并没有特别在意,和往常一样狼吞虎咽着。忽然一口咬上了个十分坚硬的东西,牙齿都酸痛了。他用筷子夹开一看,这个团子的“馅儿”竟是一只万金油小铁盒。丁锡三警惕地看看两侧,围坐在方桌周围的邻近几个犯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埋头吃各自的美味佳肴,没有谁注意他。于是他把其余的团子飞快吃光,最后装作喝汤将小铁盒划拉进嘴巴,做出不停咀嚼的样子,推开饭盒大大咧咧地走出了“病号餐室”。回到牢房里便躺倒在床,取出铁盒打开看,里面塞满一团白布,布上用黑线绣有十二个字:“需监狱平面图及兵力部署图。”丁锡三一跃而起,装作上马桶,立即把这块布夹进手纸里处理掉了。
他的激动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六号牢房里早已形成习惯:每天晚上是下棋或打扑克时间。这个晚上丁锡三老出错牌,输得一塌糊涂依旧精神亢奋兴高采烈。好不容易挨到催促睡觉的哨声响起,大家纷纷钻进被窝,才算有了他独自思考的时间。想不到妻子竟那样思虑周密:黑线绣在白布上是任凭怎样蒸、煮、浸泡都磨灭不了的,然而这费了她多少心血、多少工夫啊!能娶到这样一个贴心的好帮手、好女人,真是自己这辈子的福分!这份幸福的、甜蜜的、甚至带有几分感激的爱情简直使他陶醉!但更主要的是这十二个字表明,周士熊他们的决策是劫狱,而且动手之日不远了!这是自由和希望的曙光,又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冒险!风险因希望而生,希望又伴随着风险而增长,而逼近……他能不激动吗?而且这份激动又伴随着焦虑:怎样才能把监狱平面图和兵力配置状况尽快搞清楚?又怎样才能尽快把这份情报送出去呢……
一夜辗转,丁锡三想清楚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看来就在倪明身上!监狱也是战场啊!他似乎重新获得了临阵指挥、谋划决断的感觉,精神为之大振,睡意竟完全消了……
近些日子倪明和毛小凤的关系正在升温,已经谈到两人的未来了。小凤和表婶的意思是:俗话说“没得法,当警察,没路走,做看守”,何况是帮日本人做看守!希望他另谋出路。小凤甚至心直口快“敲打”他说:“你不过是典狱长的徒弟,就算你是他的儿子,一辈子跟在老子屁股后头打转就算孝顺了?就算是报恩了?就算有出息了?”倪明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可是出路在哪里呢?说来说去,小凤只是给他出了个题目,答案还得由他自己找。只是热恋中的人对于恋人所出的题目,求解之心格外迫切些罢了。
这天早上放风时,丁锡三弯着腰说肚子疼,请倪明带他去医务室治病。倪明向另一名看守打过招呼,便扶着他慢慢儿朝医务室走去,一边问他昨天吃了些什么不相宜的东西?丁锡三摇头说:“这跟吃东西没有关系!我这是在日本宪兵队里被吊打落下的内伤。不知道镇江有没有合适的伤科医生,真想请他好好儿治一治。”
倪明说:“丁师长,偌大一个镇江城,伤科医生倒是不难找。只是找到了医生,却没法让他进监狱为你治病。监狱长那里,我可以帮你说说话,难就难在我们医务室里这位医官,敲竹杠的本领厉害!”丁锡三笑道:“那就瞒着他!也不必去惊动监狱长。请你帮忙找个好的伤科医生,把我的病情跟他说说,请他配两张狗皮膏药,悄悄儿带给我,不就行了吗?”倪明笑道:“没有问题,这事我明天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