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大劫狱

作者:吴 民




  这一夜丁锡三无法入睡,也丧失了和身旁的娇妻亲热一番的欲望,只是在昏暗中默默吸烟。日本人和他有杀母之仇,忠救军和他有杀子之恨,而他却在绍兴起义想去投奔国民党,这样做明智吗?何行健、宋立志、还有黄定邦,这些家伙不是今天的国民党就是昨天的国民党,你也曾经和他们共过事,结果怎么样?忽然间丁锡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在霎时间看清了自己:这几年来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一个马夫!你的部队则是一匹拉车的马。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那些国民党,他们一忽儿吆喝你向东“抗日”,一忽儿吆喝你朝西“和平”,向东朝西都只是为了他们升官发财!这个念头使他惊出一身冷汗,半裸着下床洗了把脸,喝了几口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心头压上了十分沉重的疑问:今后该怎么办?
  
  三.旧部密约
  
  一九四三年十月,丁锡三被汪伪“特别军事法庭”判处终生监禁,当天就被押往镇江模范监狱。坐落在镇江城区东北角的这座监狱,乃是二十年代末期国民党把镇江定为江苏省会后,陈果夫等人搞的一大“政绩”。高墙、重门、岗楼、铁丝网之内,分设礼、义、廉、耻四座监房,其中“礼”字监的设备最为完善,专供监禁各类“有身份”的人士,也是战前可向洋人和新闻记者们开放,展示国民党监狱何等文明与人道的样板。
  手提铺盖卷的丁锡三被推进牢门时,“礼”字监六号牢房里有三个犯人正在下棋和观棋。他们闻声抬头,又一齐起身。丁锡三背抵牢门,抱拳拱手道:“兄弟新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不知道哪一位是这里的龙头大哥,还请各位包涵指教!”
  这三人愕然相顾,一齐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面色白净、身材颀长的中年人笑道:“我们这里谁是龙头啊?没有,我们没有龙头。”丁锡三诧异地反问道:“那你们这里是……是个什么样的规矩呢?”其中一个矮胖子叹气道:“坐牢的规矩够多了!彼此之间还要什么规矩?各人自尊自爱吧!”
  “好!佩服!”丁锡三再次抱拳拱手,“敝人丁锡三,判的是终生监禁,从前也坐过牢,知道坐牢要凭三样东西:钞票、地位和拳头。我如今成了穷光蛋,地位更是狗屁,所以这回我是准备凭拳头来坐牢的。如今承蒙各位开导,说这里一律平等,那我们彼此就是难兄难弟了。幸会、幸会!敢问各位尊姓大名?”
  那个颀长白净的人抢先和丁锡三热烈握手,他是汪伪陆军部上校任洁民:“你就是十三师的丁师长啊!久仰久仰!早就听到你在绍兴率部起义的消息,佩服佩服!”丁锡三苦笑摆手:“惭愧得很!都怪我丁锡三没能耐,起义不成反成阶下囚,愧对十三师弟兄,也无面目见天下英豪!”第二个和他握手的是矮胖子,原江苏省农民银行行长刘玉泉,他颇有长者风度:“既来之则安之,谁也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所以谁也没法保证他能够把你监禁终生。是不是啊?哈哈!身体要紧!健康第一啊!”最后是一个络腮胡子向丁锡三伸出干瘦的巴掌,直视着他的眼睛,劈头就问:“你好像是上海人?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丁锡三道:“是吗?我记不起来了,我是浦东乡下人,不过在上海做过事,你也是上海人?”“我在上海念过书,敢问你在上海是做什么事的?”“哦,我原是祥生出租汽车公司的车夫。”那人兴奋道:“这就对了!民国二十四年的冬天,有个晚上我在国泰电影院门口撒传单,一位祥生出租汽车的师傅救了我。临别时我狠狠看了他两眼,记住了他的模样,国字脸,平顶头,结结实实的身材,浓眉大眼,有点儿像你。”丁锡三笑道:“没错,就是我。你当时穿一件旧西装,里面套一件球衣,是吧?”两人一齐笑着热烈握手。丁锡三说:“想不到你的眼睛这么厉害,记忆力这么好。敢问你尊姓大名?后来做什么事去了?”那人道:“我叫吴铿,后来在新四军里做侦察科长。眼力和记忆力都是干我这一行的基本功啊!”丁锡三道:“好!咱们今天算是什么?有缘牢房来相会?”吴铿道:“这样的相会只能算是不幸中的‘幸会’,‘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啊!你说是吧?”
  这年的十月,西装革履的周士熊来到了浙江省桐庐县伪保安大队部的门口。陪同他的是一位长衫飘飘的英俊青年,原十三师作战参谋沈礽祯。他告诉门口的哨兵:“我找你们潘大队长,请你马上去通报,就说绍兴来了两个他的老朋友。”
  桐庐保安大队驻扎在县城边缘的城隍庙里。这里地处高坡,站在庙门口眺望,远山黛绿,层林斑斓,青石小路曲折蜿蜒,附近农家的豆棚瓜架之间,初绽的野菊和老残的鸡冠花楚楚动人。这座富春江畔的古老小城,在秋天里真是景色如画。周士熊笑向沈礽祯:“潘毅这家伙倒是躲进桃花源中来啦!”
  潘毅在诸暨日军集中营里关押了七个月,熬过了苦役和毒打,七月初由他那位在杭州“四省行营”里任高级参议的亲戚出面保释,总算脱离虎口。那位亲戚又为他奔走推荐,来桐庐担任了少校保安大队长,管领着二百来个伪军。他这个亲戚和日本海军驻浙江的特务机关长福田少佐有交情,所以才能如此法力无边。到任不久,潘毅就和在硖石担任伪保安队长的孙皎联系上了,周士熊正是通过孙皎才知道了潘毅的下落。
  这时,只穿一件衬衫的潘毅大步流星奔出来了。见到他们俩不免一愣,随即猛推周士熊的肩膀:“你们俩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周士熊也笑着反问:“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于是三人互相推搡着往里走去,一路笑声不断。潘毅吩咐勤务兵把两个人的行李搬到自己的房间,又向二位笑道:“咱们今晚通宵联床夜话怎么样啊?”周士熊取笑道:“你有没有在这里找个情人啊?可别让我们变成电灯泡啊!”潘毅给他一拳:“去你的!现在哪有这份兴致!对了,邵平在我这里当军需官。”沈礽祯高兴道:“邵平?快把他请来!”邵平也是原十三师参谋处的参谋。
  他们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单身汉,都是三十年代抗日救亡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失学失业青年,也都是在一九三八年初便参加了丁锡三抗日队伍的一批骨干。现在起义失败,师长被俘,他们也被打散,各自经历了一番磨难。今天重新聚首,彼此欣喜激动之余更有无穷感慨和愤懑,有说不完的情况和憋不住的牢骚。但在这支散漫成了习惯的伪军地方部队里,大队长来了贵客,各色人等都爱来看上一眼,说上两句,甚至献些殷勤。加上城隍庙的屋宇老旧,木质板壁和门窗全无隔音性能,所以整个白天他们简直没法畅谈心曲。周士熊只得趁晚餐以后散步时,抓紧时间扼要地告诉潘毅和邵平:“八月初丁太太去南京陆军部看守所探监,临别时师长要丁太太一定转告我:‘回去找着周士熊,叫他找潘毅、孙皎等靠得住的人商量一个把我弄出去的办法。只要我能够重返浦东,重新拉起一支抗日队伍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商量了一下,公开场合可以说:我们想合伙在浦东开办一个公司,这一阵我就在忙着寻找入股的人。你们有没有问题?”潘毅道:“我是当然股东,师长亲口点了名的,我能有什么问题?”邵平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一股我是入定了。问题是入股以后这个公司怎么开张?这里面的问题可不少!”沈礽祯道:“这需要好好儿地商量。可是他娘的,天下之大,找一个可以从容商量的地方也这么难!原先还以为你们这里是世外桃源呢,这大半天却尽在说废话,浪费时间!”潘毅道:“别急!我有个主意:明天我们进山打猎去,带上枪支和干粮。喝山泉水,生一堆火,烤野栗子野兔肉吃,爱哭爱骂爱躺爱坐悉听尊便,从容痛快地商量一整天。怎么样?”众人一齐叫好。
  桐庐县多山,山间多岩洞。次日他们便在分水江畔的一条峡谷里,在茂密的竹林深处找到了一个岩洞。此洞不深,洞口宽敞,地上还残留着炭火灰烬和几块石头,显然这里曾是进山劳作的山民们生火做饭和休憩之处。潘毅带来了一些军用罐头,其中甚至有一听咖啡。邵平是军需官,他居然牵一头骡子驮来了两钵黄酒和干粮菜肴香烟之类。众人笑着弯腰入洞,都说这是一次豪华阔绰的野营。随即分头刈草拾枯枝,在洞口生起一堆火,搭个三角架吊一只军用铝饭盒煮咖啡,再往岩洞后部用枯草垫成地铺。潘毅率先跳上去打了个滚,说:“行了,抽烟时大家小心些别引火烧身。开会了,士熊,你主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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