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2期
老天津卫三教九流
作者:王富杰
这天,对宋绍博来说,是他终生难忘的日子。晚霞红得像是快要熄灭的篝火,宋绍博的心里像火一样激动。他庆幸自己不仅逃过人生的一大劫难,而且成为英租界的一名考巴,谋到了在警务处负责租界里的治安保卫工作。他每天巡逻站岗,收入不菲。
那年头,英租界大多住着有钱人,军阀官僚、富商买办,不管是谁,只要肯出大价钱,都可以向英国工部局申请,雇佣警察在他们的宅院大门口站岗护院,对财产和人员予以特殊保护。在工部局做巡捕的有华人,还有印度人。和中国人相比,英国人对印度人比较信赖,负责巡查的大多数是英国人和印度人。工部局的纪律森严,误岗、吃私,会丢掉饭碗,还有可能坐牢。
宋绍博在部队里当过差,接触的人很多,处世就圆滑。他在董事道上没干上半个月,就和这里的地痞、混混打成了一团,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不过,好事往往难以成双。工部局有个叫瓦杰的印度巡捕,不知为什么特别讨厌宋绍博。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挑宋绍博的错儿。宋绍博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一次与瓦杰发生争执,吵了几句,两人就动手打起来。宋绍博把瓦杰打得鼻青脸肿。瓦杰就去工部巡捕头头梁家萍那儿告状。
瓦杰和梁家萍关系不错。这梁家萍长得格外单细,像颗豆芽菜。灰色的面容,细小的眼睛,塌陷的鼻子,仿佛淤积了黄泥的大马牙,还有那如刀削了一样的尖下巴,好似一尊刚刚出土的兵马俑。
梁家萍是个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他把宋绍博叫到办公室,“兵马俑”愤怒了,他一见宋绍博的面,就破口大骂,骂得宋绍博狗血喷头,一向伶牙俐齿的宋绍博在自己的上司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啦。临出门时,梁家萍警告宋绍博:“我告诉你宋绍博,你年年轻轻别七个不行乎八个不在乎,总想跟我耍心眼动心计。巡捕这碗饭你要想吃得长远些,就好好干;否则,别怪我梁家萍翻脸不认人!”
从梁家萍的办公室出来,宋绍博感到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冷得他直缩脖子,他被派到海大道三段小白楼放流动岗。一脸沮丧的宋绍博正在街上闲逛,印度巡捕瓦杰阴冷着脸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那种笑,很有内容。他挨了宋绍博的打,却一点也不怵宋绍博,还想没事找麻烦。
恰在这时,先农里俄国澡堂子的水车从岗旁经过,车上的水箱漏了,车把式不知道,水嘀嘀嗒嗒流了一地。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很快就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瓦杰指着宋绍博的鼻子,说:“姓宋的,你这是玩忽职守,不想吃这碗饭了。这水滴了一地,结成薄冰,别的车还怎么走?你告诉拉水的,赶紧把水箱修好;水箱不修好,别再从这儿过了!”
宋绍博知道瓦杰有后戳儿,不敢跟他顶嘴,他就拿拉水的车把式出气,他拦住水车,上前质问车把式:“水箱漏水你知道不知道?存心捣乱是不是?想把道路搞滑,让别人走不了路?我可告诉你,这水箱不修好,你从今以后甭打算从这儿经过了……”
宋绍博没想到,车把式不知为什么,比他的火气还大,他一边吆喝住牲口,把马车停到路边,一边拉住手闸,指着宋绍博的鼻子说:“你一个小警察,有嘛牛气的?你哪这么大的火气?早晨起来吃多了是不是?你不让我从这儿经过?你有这么大的道行吗?你敢!”
车把式这么一说,宋绍博更来气了,他涨红着脸,针尖对麦芒地说:“你他妈的一个臭车把式还挺牛?我不仅要扣你的车!还要罚你款!”
“你敢?”车把式寸步不让。
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争吵得激烈。
站在一旁的瓦杰,不怀好意地冷笑,光看热闹,也不劝架。
宋绍博哪里知道,俄国澡堂子的老板和他的顶头上司梁家萍是拜把兄弟。水车一赶进工部局的大院,梁家萍的脸就立刻沉了下来。瓦杰和梁家萍咬了一会儿耳朵,也不知对梁家萍说了些什么坏话,梁家萍就怒气冲冲奔宋绍博走过来,指着宋绍博的脸,愤怒地说:“姓宋的,你他妈的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水车漏得这么厉害,你让它赶进院来,是不是想给我‘戴眼罩’,砸我的饭碗啊?”
梁家萍说着,对车把式说:“你赶紧,赶紧把水车赶到院外去!”
那车把式不依不饶地对梁家萍说:“梁哥,这不是我要来的,是他让我来的。他不是存心捣乱吗!”说着,他指了指宋绍博,挑拨离间地说,“梁哥,这可是他让我给你添腻歪的啊!”
“走!走!走!”梁家萍说,“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这时,宋绍博发现瓦杰站在白玉兰树下偷偷笑。见宋绍博向他这边看,瓦杰得意洋洋地吹烟圈。宋绍博知道上了瓦杰的当了。霎时,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骂了句“日你妈妈”。
果然,姨夫马洪顺被叫到梁家萍的办公室。
马洪顺和梁家萍都在工部局给英国人做事,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吃过几次饭,多少有点私人交情。宋绍博和印度巡捕瓦杰吵架就犯了大忌,再加上动手打人,按照工部局内部规定,宋绍博是要被关押治罪的。但是,看在马洪顺的面子上,宋绍博被从轻发落,从此丢掉了这个月饷8元每天能有6元外快的职业。
宋绍博一下子成了个无业游民。成天到东浮桥大局子,也就是天津市老警察厅对面的空场地上混着玩。这里聚集着许多闲散人员,摔跤的、练武术的、踢毽子的、举礅子的、练石锁、驯狗玩鸟的,各种各样的人,三教九流。
宋绍博是个福将,仰仗着他英俊帅气,个子高,体型好,来这里不久,就被警厅厅长杨以德的人看上,选中。经过培训,被编到天津警察厅差遣队。
天津警察厅差遣队共有400人,8个队每个队50人。其中有4个队在警察厅听候差遣。差遣队员们穿的制服非常讲究,冬天是清一色的黑呢子警服,夏天是清一色的白卡叽制服。警服是按每个警员的身高、体形,量好由名裁缝制作的。穿在身上,合体、挺括、帅气,风度翩翩。称为“差遣队”,其实就是给天津军政各界的达官显贵的宅邸站岗护院当保镖。
因祸得福,宋绍博有幸在杨以德手下当差。
当时,警察厅杨以德在天津有财有势,苦心编织了一个关系网。靠着这个关系网,杨以德就犹如一条轻巧的大鲨鱼,体态俊美地在海河一带游弋,总能够到达水草丰美的水域。杨以德好摆排场,当年,在天津当官的坐小轿车的除了省长曹锐,再就是杨以德了。
宋绍博没见到杨以德之前,对这个天津警察厅厅长充满了敬佩之情。然而,真正和杨以德接触后,之前所有的好印象都破灭了。当时,杨以德为了攀上段祺瑞这个高枝儿,他不仅拜段祺瑞的母亲为干娘,还派宋绍博为座落在秋山街的段公馆站岗放哨,当保镖。
很难想象,平时趾高气扬的杨以德,一见到段祺瑞的老娘———段老太太,挺直的腰板立刻弯得像只大虾,嘴上似抹上了蜂蜜,满口的甜言蜜语。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段老太太的脸,“老娘”、“老娘”甜甜地叫个不停,听得宋绍博都恶心得不行。
宋绍博给杨以德当差的转年,也就是1922年春天,杨以德一手操办“赈灾义演”,为去年秋天遭水灾的人募捐,准备邀请北京和天津的京剧名角在南市广和楼演出。
杨以德“赈灾义演”,忙坏了一百多名差遣队队员。他们拿着戏票,到各大商号、公馆推销。票价不菲,池座为1元,包厢分25元、50元两种。
警察厅常年派警察给阔佬们看家护院,让他们享受特权,现在警察厅厅长“赈灾义演”,正是他们向警察厅献媚表现的机会,不仅可以讨好杨以德,还可以沽名钓誉,落个慈善的好名声。只几天的工夫,几千张戏票就被警察们推销一空,票价只涨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