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2期

老天津卫三教九流

作者:王富杰




  宋秃子见到八爷的时候,他哭了。除了他头上一闪一闪的亮疤,再有的就是一闪一闪的泪光了。
  绵绵秋雨不停地飘着。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这一天,宋秃子平生第一次在给八爷剃头时没有听到八爷哼唱《四郎探母》,他一边给八爷剃头,一边流着眼泪。那大滴大滴的眼泪小溪一样地顺着八爷的头流到八爷的嘴里,八爷说:“小秃子,你哭啥?”
  宋秃子说:“八爷,你一定在日本特务队吃了不少苦吧?”
  八爷说:“我日他小日本的奶奶!”
  这也是宋秃子第一次听到八爷骂人。
  八爷从海光寺日本特务队出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并宣布挂笔,不再写字画画。
  那小红在八爷家呆了不久,就离开了八爷家,据说出家当尼姑去了。
  膏药旗在中国这片国土上降下去的时候,八爷迎来了他84岁的生日。那是5月21日,八爷生日前的一天,晴空万里,一股清爽爽的春风吹进了八爷家的大院。
  一大早,八爷家大门外就“嘀铃铃”地响起了人力胶皮车的车铃声。侍女们知道,这是宋秃子来爱新觉罗家给八爷催生吃饺子。
  是年,宋秃子已经56岁,身体却远远不及八爷硬朗。一双混浊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霜。当时,宋秃子不知道那就是白内障。两眼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即使这样,宋秃子还是照样给八爷剃头刮脸。八爷呢,非宋秃子他是不肯轻易剃头刮脸的。
  尽管宋秃子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但他还是特别愿意为八爷效力。他为八爷服务了近50年,八爷身上哪块地方平,哪块地方凸,哪块地方长个痦子疙瘩,他都了如指掌。正因如此,宋秃子瞎了一双眼,仍可以为八爷剃头、刮胡子。八爷习惯了宋秃子剃头、刮胡子的手法。
  经过50多年的风风雨雨,宋秃子的头发已经没几根了,他的秃头光溜溜的,像个葫芦瓢。受穷,患病,经历坎坷,使宋秃子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很多;头发没了,腿脚也不利落了,手上的老筋像爬满了蚯蚓,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每每看到宋秃子这种老相,八爷就会叹息,一声接一声,然后就怅然若失地说:“小秃子,你是心气不整啊!”
  这句话说到宋秃子的心底里。情到深处,宋秃子的一双老眼泪水涟涟,最后竟“嘀嗒嘀嗒”地流得一塌糊涂。
  八爷看了一眼宋秃子,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服、新鞋,只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枯井,一点光亮也没有,八爷的心禁不住猛地一沉。就是在这天,八爷一反常态,主动让宋秃子为他剃头,重新哼哼起《四郎探母》。宋秃子听得十分开心,十分投入。他见八爷开心了,也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变得心花怒放,他又像原来那样,滔滔不绝地把一个星期所听到的新闻像讲故事似地讲给八爷听。
  这次给八爷理发、刮完胡子回家后,宋秃子坐在屋里一句话也没说。喝了杯水,宋秃子无缘由地流了许多泪,然后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悄悄地睡下了。宋秃子这一睡,就永远睡了下去,再也没能醒来。
  翌日是八爷的生日。这天夜里,八爷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一只苍鹰在头顶上飞着飞着,突然折翅掉了下来,变成一条鱼,在岸上张大腮吃力地喘息着,一口、一口、又一口。八爷梦醒后,回忆起近乎要忘记了的残存记忆,越想这个梦越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到后花园去练太极拳,而是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透过落地窗,太阳红彤彤的,四周布满了粉红、橘黄的光晕,看上去很不真实,像一幅水彩画。
  小花、小叶、小兰、小翠、小娇早早就起了床,八爷的四个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外孙女也早早地来了。八爷坐在太师椅上,像木偶似地任凭全家人怎样精心打扮着他,他依旧沉着脸,一句话不说。许久许久,他才问:“宋秃子怎么没来?昨天说得好好的,他今天一早来……”八爷喃喃自语,“往年,他都是第一个来的啊!”
  就在这时,宋秃子的老儿子宋石头披麻带孝地闯进八爷家,八爷一家人这才知道,宋秃子今天凌晨4时16分长眠了。
  八爷听到这消息,蓦地觉得胸膛“扑通”一声,那拳头般大的心脏似乎陷到腹膛里一般。他眉头微颤,悲哀的情绪像大水一样将他淹没。许久许久,他才老泪纵横地兀自叹息道:“阎王爷,你一天派出这么多的小鬼来人间收人,不收别人,咋就单单把宋秃子领走呢!他受了一辈子的罪,还没享过福呢!”
  说完,八爷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再也不说话了。
  悲哀情绪如海潮般消却后,八爷慢慢平静下来。他脱下女儿们刚刚给他穿上的过生日的红长袍,迈着步子缓缓回到自己的房间。
  八爷一坐,不吃不喝,就是一天。
  又一天。
  任凭家人怎么劝八爷,让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出去到户外走走,散散心,八爷就是不听,就是不肯离开自己的房间。
  这样挨到了第三天黄昏。落日悄悄地把最后的一丝残阳收尽的时候,华灯初上,微弱的灯光轻轻跳跃着。到了午夜万籁俱寂之时,天津城北门,给宋秃子送葬的队伍缓缓而行。随着熊熊烈火,人们哭喊着宋秃子的名字。
  这时辰,八爷家的小叶,端着莲子汤,推开八爷屋的大门,见八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喊几声“八爷!”八爷不理,小叶这才发现八爷已经死在那里,人早已没了气息。
  八爷的葬礼很盛大。
  八爷没有儿子。是郑三麻子打的幡,这也算是他对八爷的一种报答吧!
  签有八爷名字的《八骏图》至今还流传在天津民间。有人说,这是八爷的真迹,也有人说,是小红画的;不管是八爷画的,还是小红画的,能值20万元。一般仿造得不错的赝品也值5000元。不过,街上到处卖的八爷的《八骏图》几乎全是赝品。
  警士宋绍博
  
  1917年腊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冬日。天阴沉沉的,硬风卷着枯树枝,枝头的冰溜儿纷纷削断,玉剑似地射向地面。就是在这冰冻三尺的日子里,22岁的宋绍博由在英国工部局当翻译的姨夫马洪顺领着来到工部局。
  宋绍博是天津东郊军粮城人,16岁在庄子里被抽丁,送到袁世凯为清朝皇家在天津小站编练的“新建陆军”当兵。1916年,在一片唾弃声中,袁世凯像一只被击中的乌鸦,从洪宪皇帝的宝座上一头栽下来,病死在北京。宋绍博从直系军队里开小差逃到天津城西北角,投奔到在这里居住的姨夫马洪顺家。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太阳从西边刚刚落下去,马洪顺一拉门,见是宋绍博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外,吃了一惊。马洪顺曾在军队里当过差,知道开小差若是被抓,会遭杀身之祸。情急之下,想到英国工部局正在招考巡捕,这不正是外甥躲避风险的藏身之地吗?就灵机一动,打定主意。
  翌日一大早,马洪顺便带着宋绍博来到英国工部局。马洪顺见到一个高个英国佬,悄悄对宋绍博说:“绍博,这位英国人就是这里的头,叫米斯特顿。”姨夫说着,走近米斯特顿,指指宋绍博,和米斯特顿嘀里嘟噜说了一些外国话,宋绍博别的没听清,只听清两个字“考巴”。
  姨夫走过来的时候,宋绍博小声问姨夫考巴是什么,姨夫轻声对他说:“考巴就是巡捕。”
  宋绍博刨根问底地又问:“巡捕是什么?”
  姨夫说:“傻小子,巡捕是租界地的警察!”
  说话间,英国佬米斯特顿指了指磅秤,让宋绍博站上去。宋绍博不解地看看姨夫,马洪顺说:“让你量量体重!”量完体重又拿皮尺量身高。身高1米78,体重110斤。英国佬一边满意地点点头,一边递给宋绍博一张印满英文的白洋纸大卡片,姨夫替宋绍博填好后,英国佬俯视着宋绍博,赞许地点点头,又和马洪顺说了些什么。
  姨夫马洪顺脸上堆满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米斯特顿走后,马洪顺就对宋绍博说:“绍博,恭喜你,你被录取了。米斯特顿对你很满意,他让我给你找个保人……”
  

[1] [2] [3]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