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叔本华
羊城风雨一夜灯
这个夏天,羊城的雨水真多,天天下雨,又大又急,康乐园好似被蒙在一层银色的水帘里,天空像大筛子,筷子般粗的雨点一股劲朝地上倾泄……
马岗顶的山坡上一大片毛杜鹃本来妍丽夺目,现在被风吹雨打,任意蹂躏。还有娇嫩的石榴花,俏美的晚香玉,芬芳的茉莉和羞怯的夏兰……也都遭了殃。
天气如此不好,往日对气候颇为敏感的陈寅恪,这几天有点反常,显得异常兴奋,满脸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神清气爽。原来是他在哈佛留学时的同学又是同在清华任教的老友吴宓来了信,即将由重庆出发,到武汉去刘永济处,接着南下广州。
陈寅恪想此事,便对夫人说:“晓莹,给刘教授的信发了没有?让雨僧放心,他的食宿一切都安排好啦。啊,办公室你还得去,要他们派车。”
陈寅恪的生活须臾都离不开夫人,没有夫人的照顾他算难得活下去,夫人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腿,也是他的口,因为陈寅恪对外的交涉,全靠夫人去说。
“先生,放心吧,给刘教授的信是我亲自去邮局发的挂号信,历史系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我都去打了招呼的,等会雨小了,我再去落实一下,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要兴奋得高血压又上来了。人还没来,你都睡不着觉了,等雨僧来了,那还得了,我看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吴宓抵达广州是在深夜,陈寅恪失明,陈夫人有心脏病,不能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于是,派二女儿小彭夫妇以及三女儿美延乘中巴前往。老司机接人有经验,带他们进站到卧铺车厢处,等旅客走得差不多了,看见一位忠厚老者慢慢过来,戴着厚厚的眼镜,小彭、美延把吴宓的相片拿出来一对照,便大胆走过去说:“您是吴教授吧,您好!”
“啊,你们是陈兄的女儿吧,十多年不见,都长大成人啦。”
一行人刚出站,雨便落了下来,好在自己有车,驱车到海珠桥,雨大了,哗哗的急雨如瀑布般倾下,车子暂停在路边,等雨小了再过桥。
吴宓不由摇头叹道:“唉,岭南今年怕要遭灾哟!”
美延接着说:“台风也很大,吹倒了许多房子。”
吴宓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的,父母本想去杭州养老,现在走不了,我也只得回中大了。”
吴宓又问小彭道:“你是学什么的?”
小彭说:“我是学生物的,我爱人也学生物的。”
吴宓说:“我知道你们的大姐流求是学医的,她在四川,还到我家去玩过,你们三姐妹怎么没有一人去学历史?”
美延抢着说:“本来我是想学的,我问爸爸我学历史怎么样?他老人家说,你能超过我就去学,不能超过我就不要学了,我怎能超过他老人家?只好不学了,妈妈素来喜欢化学,年轻时就很想学化学,没能如愿,现在要我去学,我只好听妈妈的了。”
吴宓哈哈大笑,“你爸爸真会开玩笑,他是我国学人中历史知识最渊博的人,我和他在哈佛同窗,深知他读书之勤,记忆力之好,无人能及,如果要超过他才能学历史,我们只有改行算啦。”车内的人都被吴宓逗乐了。
雨渐渐小了,车可以开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在深夜十二点多钟,中巴停在康乐园东南区一号楼。这座别墅过去称麻金墨屋,红墙绿瓦,碧窗幽幽,林木遮映,碧草茵茵,现在天黑看不清楚,吴宓透过灯光,隐约感到这是高级的住宅。
女儿去接客人的这段时间,陈夫人在厨房准备夜宵。陈寅恪一人独坐厅堂,毫无睡意,思绪连绵不断,一股郁闷的忧思,如同窗外扯不断的雨丝,缠绕在心头。具有独立精神的学人心中的苦闷向谁诉说?他多年来感到孤独和痛苦,没有人倾谈,缺乏相应的对手,自己好似在一个空旷山谷里游荡,那种只有学人相互之间才能排解的苦闷和寂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当吴宓急匆匆上得楼来,陈寅恪听到脚步声,已经站起来,吴宓知道他看不见,便大步抢上,抓住陈寅恪的手使劲摇着说:“陈兄,我们终于见面了。”
陈寅恪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雨僧,十二年啦,不容易哟!”
二位老学人的眼角浸出了苦涩的泪水。
陈夫人及时过来:“吴先生,快请坐,夜深了,吃点夜宵吧。”便要保姆把她亲手做的馄饨端过来。
“吴先生,这不如你们四川的红油抄手好啰,垫一垫肚子,我知道你们睡不着,怕是要作彻夜长谈的哩。”
吴宓真羡慕陈寅恪有这么一位知书达理而又办事干练的夫人:“嫂夫人,太费心啦,谢谢!”
吃过夜宵,其他人都离去了,客厅中只留两位阔别巳久的挚友,吴宓喝着陈夫人泡好的龙井,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和过去一样,家无长物,只有书本。”
“我这些家具,极其简陋,有些还是校方的,好在晓莹的兴致也不在这上头,她是写诗作画足矣。”
“唉,真是难得,你的运气好,有这么贤德又有才干的夫人,我就不行。”
陈寅恪笑了:“雨僧,你太重女人外表了。”
吴宓已离婚,提到家就心烦:“唉,不谈家事,你在岭南过得怎么样?”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像一张细密的大网……
陈寅恪平素是寡言少语的人,只有碰到合适的人才有话说,现在便如山洪爆发一样,要把淤积在心头多年的不快一泄而出。
“你看到了,我住的房子是最好的,工资待遇也是最高的,但我还是烦闷和不满,我们学人追求是什么,是学术上的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是人格上的尊重,这里有吗?”
“我听说,广东的陶铸不错。”吴宓也不是一个书呆子,对时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这人是不坏,武人出身,却关心文人,不过鞭长莫及,你知道历史系是什么人掌管吗?”
“是谁?”
“说来也是可笑,就是被湖南师范挤出来的杨荣国,他读‘貉’为‘络’,是个别字大王,为杨树达所不容,拒绝与他为伍,不知怎么一来,把这个‘大王’调到中大来了,还宣布为又红又专,据说他是地下党员,他最热心的事是做报告,搞大批判。还有一个年轻些的主任姓金,人还聪明,但不专心学术,官瘾很大,先拜我为师,旋即背叛,在刊物上公开批判我,我讨厌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我说的这两位,迟早要原形毕露。”
“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吴宓关切地问道。
陈寅恪叹了一口气:“一般说来,我不议论人,但今夜不同,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说他们把我怎样,是当偶像供着,对学生说我是教授的教授,背地里又散布流言,说我清闲自在,无所事事,不肯上课,尽研究一些杨贵妃入宫是否处女之类的无聊的问题。当然,对我批得最起劲的,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总支书记和学生中的积极分子。”
吴宓摇头说道:“他们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在柏林研读过马克思的德文原版著作。他们也不知道,杨玉环的事是‘唐源流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是有关唐代社会风气中华夷狄之辨的文化问题,这本是清人朱彝尊、杭世骏、章学诚等人讨论过的老问题。”
陈寅恪点点头说:“雨僧,你说得好,百年之后,凡无事实根据的批判文章只是废纸一堆,凡善于歪曲真相的所谓理论家皆为历史小丑。”
“几次调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
“你想想,我怎么能去。批判胡适说明了什么?哪里来的根据?你知道,我和胡适不是一类人,当年我和他是被同一架飞机接到南京的,他跟南京政府走了,我躲到岭南来了,傅斯年一再要我去台湾,我也没有去。但是,我不赞成把胡适乱批一通,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术自由?我为观堂先生写的碑文,那种独立的精神我是不会放弃的。”说到此处,陈寅恪便气不打一处来,用黄藤手杖把地板用力一点,“你说汪篯胡涂不胡涂,他拿着郭沫若、李四光的信硬要我北上当什么所长,我当即提出北上的前提条件是‘不奉宗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弄得汪篯下不了台,交不了差,我还发了脾气。”陈寅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对汪篯的态度有点生硬,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的学术宗旨绝无变更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