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过了一天,下了一场雨,风吹雨淋,大字报零零落落,好似可怕的毛毛虫爬满墙头,使人看了毛骨悚然。
缪镇潮觉得贴大字报还不过瘾,又把红卫兵召集起来说:“我们的大字报贴得再多,陈寅恪看不见,他整天装死躺在床上,但他不聋不哑,我们要去他家中斗他,抄他的家!”一伙人听说抄家,都乐意去看热闹,一致同意:“好!”“各自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八点集合。”
傍晚时分,陈夫人在门缝发现一张纸条“明日有人来抄家,看后烧掉!”陈夫人心想怎么办?其他东西都管不了啦,她将抄录的三大册诗稿和一部“柳如是别传”手稿,用牛皮纸裹了,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钉了块木板,挡住稿子,外面堆放一些草纸、肥皂之类。
原来《柳如是别传》手稿有两部,陈寅恪早有预见感,他不只一次地对陈夫人和女儿们说:“《白香山集》除家藏之外,一本置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置于庐山东林寺经藏中,一本置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我的书稿没有办法藏在寺院中,但复写两份还是要的。”当时女儿还嫌烦,不想竟预料到了,陈夫人对丈夫的预见很是佩服。
这天吃过早餐,缪镇潮带了一伙人直奔东南区一号。他们冲上了二楼,缪镇潮用力拍门,“嘭嘭嘭!”没有人开门。一个身手矫捷的男生攀上香樟树,跃上阳台,“匡”的一脚踢破窗户玻璃,越窗跳进去。从里面把门拴拉开,一群人蜂拥而入。这时,陈夫人从里间走出来,她见这些人凶巴巴的目光,不友善的举动,气不打一处来,她不客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缪镇潮嘴角露出嘲讽和得意的冷笑,“你说干什么?抄家!”
他径直往书房走去,陈夫人上前挡住,“你们不能动文稿!”缪镇潮一推,陈夫人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缪镇潮吩咐说:“把她拉到一边去。”那个面上有雀斑的健壮女生一步上前扭住陈夫人的胳膊,推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关着,自己端个凳子坐在门口把守。
一个红卫兵问:“是不是把书搬到广场上去一把火烧掉!”
“那样做不行,我们是历史系的学生,怎么能烧历史书呢?”
大伙七嘴八舌,最后决定把所有书籍和文稿都堆到两间大书房里,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准动。
干完这件事后,缪镇潮说:“好,我们去斗陈寅恪!”
一群人争先恐后涌进靠南的一间卧室,他们看见一位苍老瘦弱的人穿一件旧的蓝色长袍静静地躺在那里,微秃的长圆形头颅在光线下,有点像古庙的高僧,已失明的双目黑幽幽的,浓厚的眉毛下垂,稀疏的花白胡子遮住了上嘴唇,两颊凹陷如刀削,唯有长垂的双耳和隆鼻以及那开阔的天庭有几分慑人。长期不晒太阳,皮肤呈病恹恹的白色,脸上毫无表情,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一群年轻人看见陈寅恪瘦骨嶙峋,不堪一击,不知怎么办才好。
缪镇潮为了壮胆,大喝一声:“把标语贴在床两边!”他们早就写好了两条标语:“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揪出老特务陈寅恪!”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标语贴了,陈寅恪仍然没有一点反应,由他们去弄,自己是紧闭嘴唇不开口说话,其奈我何!
缪镇潮怒喝道:“陈寅恪,你老实点,今天是历史系的革命小将对你进行批判,你必须老实交代罪行。”
一个男生问:“你承不承认自己思想反动?”
陈寅恪不答,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又有一人问:“你交代特务罪行吧!”
陈寅恪仍然不作声。接着,有人指责他研究的东西毫无价值,思想腐朽,陈寅恪仍不发言,激怒了缪镇潮,“都什么年代了,还醉心这些陈腐的东西,真是老顽固一个!”
一个大个子把桌子一拍,“把这个老顽固丢到窗户外面去算了!”
缪镇潮怕惹出人命,“那不行,不跟这顽固透顶的老家伙啰嗦,让他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阎王,我们去抄家!”
一声令下,众人在陈夫人的卧室里乱翻,把找到的字画、古董装在两个麻袋里,还有几只皮箱打不开,缪镇潮说:“去喊王惠英,要她把老太婆带过来,她那里肯定有钥匙。”
王惠英把陈夫人推搡到客厅,“快把钥匙交出来!”陈夫人不交,王惠英便下力扭胳膊,在衣服口袋里乱搜,终于把钥匙抢去了。
皮箱一打开,里面有包扎好的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当时一些名流讨论变法之事的信札,还有一个古老的首饰盒,把盖子一掀,人们的眼睛放亮,金光灿烂的金器闪闪发光。
缪镇潮乐了:“还说不是特务,这不是罪证吗?”
陈夫人大怒:“这都是先祖遗物!”
缪镇潮说:“早听说了,你的祖父不是台湾巡抚吗?还不是封建官僚?统统没收。”
陈夫人奋力冲上去,被王惠英用力一推,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陈寅恪在里间听到有人叫:“不好,她死了!”他便大喊:“她有心脏病,你们快去保健室喊人来!”
一个腿快的跑去找人,一会儿梅护士来了,她熟悉病情,立即打了强心针,她对造反小将说:“你们快走吧,她是个老病号,有生命危险!”
这伙人听说有人命,赶快一走了之,缪镇潮草草开了张收据,便把文物字画和金玉宝物统统带去了。还有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今天不过瘾,不打不踢,算什么斗争会?”
缪镇潮说:“封了他的书房,抄了这么些东西,这也算是个大胜仗。”
这天晚上,缪镇潮去“广寒宫”找王惠英。“广寒宫”是女生宿舍的爱称,建筑别具一格,雕梁画栋,飞檐琉瓦,楼下芳草萋萋,清幽芬芳。不过,据说某次运动,有一女生从高楼飞下,血花四溅,使人心颤不已,一种神秘的恐怖氛围笼罩其间。
缪镇潮约王惠英出来玩玩,他们从东区走,路上聊些白天的话题,到马岗顶,专往无人之地走去,走到一棵被台风刮倒的巨松旁,倒下的大树像一个巨人,疲惫的身躯再也不能站起来。四周黑森森的,天色已晚了,这一带是拍电影《羊城暗哨》的地方,很有几分怵人。
王惠英说:“我们走吧。”
缪镇潮眼看四周无人,放胆抱住王惠英亲了一口,又用手去摸她丰满的乳房,王惠英力大,一掌将他推开:“你干什么?”
缪镇潮早有准备,“我统计抄家物品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对龙凤金手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私自留下了,嗯!”
王惠英此时软了,让他放肆地用手摸去……
过了几日,陈夫人慢慢恢复,走到陈寅老床边坐下,“这几日我没能亲自照料你,真有点不放心,怕你气坏了。”
陈寅恪说:“夫人,我不妨事,倒是怕你倒下。你在病中,我制一联,愿听否?”
“快说,快说。”
“涕泣对牛衣,三十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陈夫人的眼眶湿润了,她安慰道:“不必这么悲观,我倒喜欢回想你写的这两句。”
“哪两句?”
“回首燕郊初见日,恰似小酌待君来。”
陈寅恪笑了,“想到我们初次见面,我真感谢老天的安排。”
陈夫人说:“在羊城,我们不是没有好日子。你写的‘枕上忽闻花气息,梦惊魂断又新年’我也喜欢。”她摸了摸丈夫枯瘦的手背,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除了精神上的折磨,生活中的具体困难也使两位老人一筹莫展,陈寅恪需要人扶起上坐椅才能方便,陈夫人年老体弱,扶不往,常常弄得两人都跌倒在地。他们不得不“申请”要求在封存的存款中每月提40元,好请一位工友帮忙干点零活。这样,才能勉强活下去……
一日,闯进来一个穿旧军装的工宣队员,很不客气地对陈寅恪夫妇说:“林队长说你们这房子好,适合工宣队当指挥部,勒令你们马上搬家。”
陈夫人大怒,“你们怎么能……”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