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不一会儿,来了四五个工人,他们用担架把陈寅恪抬到楼下,用板车拉着,另一辆板车上乱堆着铺盖脸盆之类,还有几只旧箱子,他们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抄家时没有被发现的诗稿《别传》,陈夫人装在一个布袋里,放在板车上,她用手按着,害怕掉下去,她紧紧地跟着板车走,从康乐园的东南走到了西南。
在一排平房前停住,工人说:“到了。”陈夫人进去一看,木板床,旧桌椅,不觉悲从中来,但不敢和丈夫说。工人把陈寅恪扶上了床,他觉得这床很硬,不如原来的舒服。
他躺在硬床上,一点儿也不伤心,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能够感觉到数十年的变迁如薄雾般扩散开来,自己在半醒中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熟人,嘴中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
柳家即负元和脚,不采苹花即自由。”
陈夫人说:“你又在背‘答北客’了吧,听说汪篯也自杀了!”
“唉,他那么年轻,研究隋唐史已取得成就,真是想不开。那一次来请我北上,他就不该来,他的弦绷得太紧,唉,断了……”他的声音太小,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隔了数日,一天傍晚,大雨滂沱,陈夫人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以为是女儿偷偷跑回来了,开门一看,竟是黄萱,不觉大喜,“哎呀,你老多了,日子很难熬吧?”
黄萱放下雨伞,“哎,彼此,彼此,陈先生怎么样了?”
陈寅老听到黄萱的声音,大声问道:“这么大风雨,你何苦冒此风险?”
“我是从北校门码头来的,绕马岗顶小路过来,没有碰到什么人。”
黄萱一身黑衣黑裤,她是早有准备的,她坐在陈寅老床边,“陈先生,怎么瘦了?”
陈夫人说,:“陈先生每天要喝牛奶,现在只有稀饭喝……”
陈寅恪打断她说:“黄先生,幸亏你来了,不然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周院长怎样?”
黄萱气愤地说:“他被关在地下室里,被折磨得很厉害,得了重病,怕不行了。”
陈寅恪顿时怒火中烧:“私设牢房,惨无人道,天理不容!黄先生,十多年了,对你的辛勤劳作,我无法报偿,真惭愧呀!”
黄萱安慰道:“我是敬佩你的学问人品,自愿做的。你常说,隋末王通在河汾设教,门下千人,其弟子不乏杰出人才。依你的学问,应广收门徒,修通史才对。有的人是一分学问写十分文章,你老是十分学问写一分文章,我再不帮你,良心说不过去呀!”
“我死以后,你可以把我的治学方法写成文章。”陈寅恪一直到最后,坚信他的著作一定会流传后世———真实的作品不会消亡。
“说来羞愧,我一成也学不到,你的学问太大,学不到呀!”
陈寅老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学不到也好,以免中毒。”
陈夫人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黄萱站起来说:“只要环境允许,我想回鼓浪屿去。陈先生,陈师母,就此告别了,请多保重!”他们都明白,今日一见,算是永诀。
陈夫人目送她在雨夜中消失了。
陈寅恪饮食不调,那时也没有什么营养品供他用了,心脏、血压也出现了问题,他去意已决,不再问医求药。他告诉陈夫人,封存的书以后都献给校图书馆,骨灰撒珠江,不开追悼会。
至此以后,陈寅老不再说话,无论什么人来,也无论你说什么,一律沉默相对,惟有眼角不断有细细的泪水流出……口中喃喃自语。
他已产生了幻觉,祖父、父亲、哥哥,还有王国维、梁启超、吴宓,还有那些学生……他们的面影时时浮现。他的心灵已从烦躁、疑虑、失望中逐渐变为平静,心里一泓泉水,平静得一丝波纹也不起,他感到自己像一艘船,逐渐地靠近了海湾……大师的泪水渐渐冷了,气息渐渐消散……
陈夫人泪已流干,她已麻木,不再痛苦,她本意立即随夫而去,但还有些事情要她去办。她打加急电报把远在四川的大女儿流求召回,加上小彭和美延,母女四人去黄埔港雇一叶扁舟,叫船夫划到江心,陈夫人打开骨灰盒,三个女儿把鲜花扯成片,花瓣掺合在骨灰中,你一把我一把地向珠江水中撒去,母女四人泪如雨下,扁舟随江飘荡,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
她们回来后,陈夫人关上门,口气严厉地对女儿们说:“你们害怕,父亲能原谅你们,可是你们头脑要清醒,等运动过后,文稿一定要追回,你们父亲的遗作将来一定会出版。我这里还有三部诗稿,也很重要,要保存好。你们姐妹三人要团结,切不可听人挑拨,卖亲求荣,谁那样做就不是我们的女儿。”言语中多有不祥之音。
三个女儿泪流满面的低头不语,她们了解母亲性格刚强,办事果敢,说出话来掷地有声。大女儿流求说:“妈,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陈夫人说:“我死去之后,你就不必从四川回来了。”
她把三个女儿都打发走了,立即断药,她的心脏病一直是靠药物维持的,她去意已决,早在十多年前悼念其姐时,曾写诗明志“姊母殉夫死,姊亦传其烈。”她的家风就是如此刚烈。
在陈寅恪去世一个月后,这位擅长绘画、诗词,又是书法家的贤妻良母也殉夫而去。谁能想到,这位平凡的妇女竟是名将之后,又担任过鲁迅夫人许广平的老师。
赞曰:
先生先去夫人殉,相生相死态从容。
从此魂游康乐园,遗文尚在生罡风。
后记:通识如陈寅恪大师,可能料到他的著作由忠实敦厚的学生蒋天枢编辑出版———《陈寅恪文集》,但他未必能想到,他不同意学历史的女儿会参与编辑《陈寅恪文集》,并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大字赫然印在封面上,他更难想到自己的铜像会立在康乐园,纪念碑则立在祖籍家的庐山之上。这只能说明时代的发展如电光火石,变化无穷,耐人寻味。
令陈夫人遗憾的是,她珍藏的三大册诗稿(二女儿被迫交出)和家传金玉宝物至今还未找到,有哪位好人天良发现,交出此物,善莫大焉!
黄萱在鼓浪屿听涛观海,她回忆陈寅恪著书的精神是“惊天地,泣鬼神!”
《柳如是别传》堪称奇书,值得仔细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