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吴宓听了陈寅恪的叙述,不由赞道:“好,写得好,写出了读书人的身心,快完工了吧?”
  “已写了一大半,不知能否写完。”陈寅恪对自己的健康没有信心。
  吴宓鼓励说:“老兄要格外保重,有嫂夫人的照顾,你不会有大问题,你一定要写完,我等着读你的书。”
  一提到出书,陈寅恪不免又悲观起来:“《论再生缘》都出版无日,《柳如是别传》哪还出得来?”
  吴宓知道有人作梗,不让出陈寅恪的书,还是继续打气:“放心写吧,写好放着,总有出版的那一天,虚假的东西长不了,真实的有价值的文章会大放光芒。”
  陈寅恪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写书是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宴请吴宓,由副校长陈序经主持(陈寅恪当年就是由他请来的)。陪客由陈寅恪开名单,有清华的学生刘节、梁方仲,还有清华老友、著名诗人西语系教授梁宗岱,还有一个终身不嫁的冼玉清,是陈家最好的朋友,也在客人的名单上。
  这个时期的供应虽不大好,但中大招待所还是办了一桌好菜:油爆墨鱼卷、炸烹虾段、松鼠桂鱼、黄油焖鸭、锅巴肉片,还有海参等海味。
  每位教授都由夫人陪着,陈寅恪一手拄黄藤手杖,一手由女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到餐厅。今天,他的兴致很好,郁闷和烦恼消失了,脸上静穆祥和,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请大家坐下,“都是熟人了,不用多介绍,冼女士是我家的常客,我夫人的至友,陈校长是今晚的主人。”
  心宽体胖的陈序经说:“我代表中大为吴教授接风,老友千里来相会,实在难得。”
  吴宓说:“现在经济那么困难,你办这么丰盛的酒席,使我过意不去。”
  “广州情况好些,我们这点办法还有,不成敬意,吴教授请不必客气。”
  刘节和梁方仲都又矮又瘦,又不喜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向吴宓问好。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苏,是粤剧演员,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她有意为难这两个老实人,她说:“为了欢迎你们的老师,你们每人应说一句笑话才行。”
  刘节急中生智,他说:“我的老师穿长袍,我只有穿短褂,”大家都知道,刘节极简朴,一年四季都是穿中式对襟短褂,一双老布鞋,“有一次我站在校门口等一个客人,突然有人冲我喊道:喂,门房,喊你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梁方仲勉强说道:“我从北京调到广州,上车时吓得不得了,我是学古代经济的,以后要和历史系打交道,临时抱佛脚,在火车上日夜读史书,错过了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到广州才吃上东西。”大家也笑了。
  甘少苏说:“这都是老实人讲老实话,好,也算通过了。”
  席间只有号称“样样第一”的风流倜傥、身高体健的梁宗岱谈笑风生,他对冼玉清开玩笑说:“冼教授,我来中大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有幸与你同席,干一杯如何?”
  冼玉清正色道:“哪个与你力气第一、长跑第一的梁教授比?实不相瞒,我不喝酒,不说一杯,一口都喝不了。”
  梁宗岱说:“你是女诗人,诗人可不能不喝酒。”
  陈寅恪忙打圆场,“冼先生,为欢迎吴教授,你就喝一小口算了。”冼玉清只得喝了一小口。
  陈序经提议说:“吴先生,欢迎远道而来,为学人的友谊干杯!”
  梁宗岱突然用英语说了起来,在坐的教授都深通英语,但夫人们不一定懂,对女士体贴入微的吴宓打断他说:“请你译出来。”
  梁宗岱故作夸张,抑扬顿挫地说:“宴会上倘没主人殷勤招待,那就不是请酒,而是卖酒;这倒不如在家里吃舒适呢。既然出来作客,而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缺少了它就会使全席失去了兴致的。”
  陈寅恪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中麦克白夫人说的一段话,于是,接着以麦克白的口气说:“亲爱的,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
  梁宗岱事事逞能,可这次他服了,不禁脱口而出:“陈老,佩服,佩服,败在您老夫子脚下也是光荣。”
  接下来的几天,陈寅恪都以好酒好菜招待吴宓,自己则以面条和面包牛奶度日。 他们天天密谈,双方把要说的话都尽量说完。
  分别的时候到了,陈夫人对吴宓说:“吴先生,你是男人,要大度一些,你赶快去北京和陈心一好好谈谈,会有希望和好的,我送你两句,‘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吴宓笑而不答。
  分别的时候是平静的,吴宓想到了重逢,但陈寅恪看来,下次见面恐怕是不可能了,因有诗为证: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失明膑足苦著书
  
  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士,一头短发,一张善良淳厚的脸,一身布衣布鞋,提一个布袋,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细,怎会想到她是堂堂中山医学院的院长夫人,她的丈夫是国内知名的医学专家,她的父亲是南洋富豪,家产千万,在鼓浪屿有别墅,在银行有巨额存款。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康乐园,十几里路要倒好几次车,每天如此,无怨无悔。
  陈寅恪曾公开表态:“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有一天午饭时,黄萱见陈寅恪吃不下东西,便说道:“先生要加强营养。”陈寅恪说:“吃不下,没办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书可以慢一点儿写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点赶,拼此老命,好把这部书写完才甘心呀。”
  黄萱怕引起他的伤感,岔开道:“陈老,你从钱牧斋一句‘海棠十月夜催花’旋即想到《红楼梦》第94回贾母说的话:‘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别传》第四章考‘与君遥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谈到《红楼梦》第63回,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可见,陈老对《红楼梦》之熟悉,为什么不研究红学?”
  “我喜欢的书太多,哪里研究得过来呢?我只能选自己认为最要紧的题目来做。”
  “陈老,我看,你这个史学家也是个性情中人,写书常带感情。”
  “这话算说对了,我写的《别传》里有人物,人物有个性、有生命、有灵性。”
  黄萱点点头,“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动而泣,先生的考证功夫更是超人,我过去也听说过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寅恪微微点头:“其实,考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此条出自颂公燮《清夏闲记》,又有虞阳《牧斋遗事》所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
  黄萱问:“怎么还有在尚湖一说,柳如是劝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时间地域,实相冲突。”
  黄萱说:“看来,凡事先把时间、地点弄清楚再说。”
  陈寅恪微笑点头:“对,对。”
  黄萱把堆满资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陈老,《塔影园》、《玉堂集》,还有《大涤·书院记》等这十几本已用不着了,堆在这里放不下,我拿去还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点回去,免得周院长着急。”
  这一日,黄萱照常按时来到陈宅,上楼敲门好久,才有保姆来开门,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黄先生,不好了,陈教授的腿跌断了!”黄萱忙问:“现在哪里?”
  “学校已派车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陈师母呢?”
  “也去了。”
  黄萱连屋都不进,掉头便走,出校门急忙搭车赶到长堤,她匆匆来到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骨科,看见陈寅恪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护士,陈夫人一脸阴云,黄萱问道:“陈先生好好的,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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