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医生诊断很快出来:右腿股骨折断,最佳的医疗方案是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陈老有心脏病,怕经不起麻醉,只好放弃不做了。
陈寅恪在医院一住就是数月,采用保守疗法,吃中药与外敷,等伤口慢慢好。后果则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黄萱常来看望陈老,这次她送来的母鸡一对,大鱼两条,这在那时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陈夫人一手拉着黄萱说:“黄先生,你看我以后怎么办哩?”
陈寅恪背靠着枕头,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黄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说‘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那知终未逃过,暮年膑足,这下好了,又瞎又瘫,只差耳聋了。”
黄萱安慰道:“听说上面很重视,要给你派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照顾你的病。”
陈夫人说:“你听谁说的?上面又是谁?”
“你别管谁说的,听说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后是省委陶铸书记发了话,他对干部说:‘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派三个护士’,这事才算定下来。”
陈夫人叹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书记他真是个明主。”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学保健室立即派来了两个护士。担任“特护”的梅姑娘,最与陈寅老谈得来。
陈寅恪看人,很讲究“家世风习,历史源流”。梅姑娘出身于书香之家,本人毕业于名牌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为人淳朴善良,对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是钦佩。
陈寅恪在住院期间,常常在护士忙完之后,和她们闲聊。梅姑娘胸无城府,什么都敢问,陈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轻易流露心中的思绪,可是,面对笑容可掬的梅姑娘,几乎是每问必答。
这一日中午,天气阴凉,陈寅恪的病室安静极了,珠江的水风透过纱窗吹进来,绿色的薄绸窗帘微微飘动,陈夫人回家去了,剩下梅姑娘一人值班。陈老睡了一上午,此刻已毫无睡意,一老一小,相对而坐,不免谈起了家常。
梅姑娘说道:“你喊我梅姑娘,其实我快三十岁了,结婚都好几年了。”
“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都是年轻的姑娘,与我老朽之身不可同日而语。”
“你猜我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用猜,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向别的护士打听的,她们说你既不美也不丑,长相一般。”
“您老很失望吧?”
“不,不,我认为女人要聪明,模样一般最好,太美了是个麻烦。”
“陈教授,您结婚时多大啦?”
“唉,我结婚时已38岁了。”
“您和陈师母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的?”
“说你听听,我们是一段奇缘,是由诗画作媒介,当年有个熟人说在某教员住处墙上悬有名人诗幅,我去看诗,便认识了陈师母,她挂的是她祖父写的诗。”
“哎呀,真是有趣,真有趣,师母家也是文人吗?”
“她的祖父唐景崧是台湾最后一个巡抚,那个时候当官的都会写诗。”
“听说陈先生家也是当官的。”
“我的祖父是湖南巡抚,光绪下诏革新,全国只有他这一个巡抚照办,‘戊戌变法’失败,就被撤职了。”
“你们两个都是巡抚的后代。”
“两个被罢官的失败者,他们在时代面前是无力的,我更无力,我是‘闭户高眠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陈教授,你的知识就是力量嘛。”
“我的历史知识是为后来者的,我活着是为将来。”
陈寅恪说的话,梅姑娘有些不懂,便转换了个话题,她问道:“陈教授,听说你去过许多国家,法国巴黎究竟是怎样?”
“我确实去过欧美许多国家,巴黎是风流花都,你想不到,我还去巴黎郊区寻访过茶花女玛格丽特的墓地”,他便把小仲马写茶花女轶事讲了一遍,“你可以去找本《茶花女》来看一看,现在有些人认为我是老封建,他们不知道,我对西方的文化也是很熟悉的,我坚守中国文化本位,但对洋人的文化也主张吸收。”
陈寅恪出院后,保健室又派来了一个护士,陈宅一共有三个护士轮流值班。梅姑娘继续负责陈寅恪的护理工作,她可以随意借阅陈宅的图书,由于每天闲聊,关系愈加融洽,说话也越来越随便。
梅姑娘不但护理工作做得好,整理房间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向阳的窗台摆上兰花和水仙,使房间里充溢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特别使人情绪安定。陈寅恪经年累月高卧不起,受到病痛折磨,眼睛又看不见,这种年老病人是很容易发火的,在梅姑娘的护理下,他的脾气消失了,反而显得心情很平静,很有人情味。
一日,梅姑娘做完了应做的事,看见陈寅恪面带微笑,她坐在床边的一张靠背椅子上问道:“陈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总想问你,总不敢问,你不发脾气,我才敢问。”
陈寅恪笑了:“我发脾气是看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你看我对你们,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发什么脾气?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那好,我就问啦,我听人说,你曾把北大的一个教授骂了一顿,他是来请你北上当官的,你为什么不去?有人说你罢课,不参加政治学习,尽研究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简直是……”梅姑娘欲言又止。
陈寅恪急了:“是什么,你直说,没有关系的。”
“是白拿这么高的工资待遇,过清闲日子。”
陈寅恪一听这话,要是换旁人说,他肯定大光其火,痛发脾气,狂骂不止,现在可不行,他刚才又亲口答应了的。于是,咽了一口气,摆头苦笑道:“我还不止你说的这么些事,我有九个不,不理苏联专家那一套,不北上当官,在中大坚卧不动,不见贵客,不见外国人,不谈政治,不谈时事,不议论人物,不从时俗,你看,我这个人怪不怪?”
“我是听说过,有许多大人物要见你,你拒不见客,连康生都挡在门外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寅恪耐心解释道:“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很清闲自在,实际上我常常夜不能寐,为什么我走这么一座独木桥?其实我是当的领头羊,脖子上挂着叮当乱响的铃铛,其上又刻有独立和自由的字样,特别引人注目罢了。我走这条路是自愿的,是不动摇的,是绝不回头的。我读过马克思的原著,也看其他政治论著,但我不会以什么挂帅,先入为主,而是实事求是,独立思考。至于研究柳如是,到底有没有用处?谁也不能定,历史自当有公论。我的历史研究不会媚俗,我不能随形势而变。”他说过这一番话,皱起眉头,略显痛苦,嘴唇也紧闭了。
梅姑娘不敢再问,赶快借故溜出去了。
陈寅恪感到来日无多,必须要安排一些事情了,现在忠实于自己的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刘节,他在研究史学史;一个是复旦大学的蒋天枢,他在研究《楚辞》,研究的方向都与自己不同,但值得信任的只有他们。找刘节,恐怕不行,同一单位,刘节又是“靶子”,与他的来往都在监视中,什么事也办不了,还会惹祸上身,看来只有蒋天枢了。
现在,蒋天枢要来广州了,这是十年来他第二次来拜见恩师。想到此处,陈寅恪兴奋了:“晓莹,你得去车站接他。”
陈夫人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又深知丈夫有要事相托,便找学校要了小车,亲自到车站去接蒋天枢,这在陈府是从未有过的礼遇。
陈寅恪在写作《柳如是别传》的过程中,得到蒋天枢许多帮助,为了查访钱谦益、柳如是的活动地点,蒋天枢亲自到吴江、嘉兴一带去调查访问,供给陈寅恪第一手的宝贵资料。这次又将带来一些新的资料。
师生见面,畅谈一天,蒋天枢在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来陈宅时,陈夫人去买东西去了,陈寅恪未发话“请坐。”蒋天枢就一直站着与老师说话,陈寅恪看不见,以为他是坐着的,他吩咐道:“我的书现在出版很难,我相信以后会出版,虚假的著作可能会哗众取宠,真相迟早要见天日。我过去的书有《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签证稿》,这些我已编好,还有《柳如是别传》和一些诗稿,需要你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