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陈寅恪之魂

作者:汪剑白




  在对面房间誊抄稿子的黄萱看见蒋天枢一直站着,便过来说:“蒋先生,请坐下,我去替你泡茶。”陈寅恪这才知道蒋天枢没人照拂:“哎呀,都怪老夫自顾说话。”
  蒋天枢忙说:“不妨事的,不要紧。”他一脸的诚恳恭顺,瘦削的身子却有充足的耐性。
  陈夫人回来后,听说此事,向蒋天枢道歉说:“秉南,我去买点菜,无人招待,真是过意不去。”
  陈寅恪说:“编书之事,我已向秉南交代了,晓莹,把我写的诗让他抄一部分吧。”
  原来,陈寅恪的诗是不轻易给人看的,他在小黑板上写一句,夫人便抄一句,写完抄完,黑板一抹,谁也见不着。现在,他居然让蒋天枢来抄诗,这种信任是把这个学生完全当做自己家人了。
  蒋天枢要回上海了,陈寅恪特做一文《赠蒋秉南序》,文虽不长,内容十分丰富,当蒋天枢读到“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深以有陈寅恪这样的老师为骄傲,环顾海内,又有那位学人有他老人家的风骨,当读到“至若追踪芳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记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陈寅恪愤世嫉俗,对学人的软骨病痛恨不已,对蒋天枢这位刚正骨硬的弟子引为同道,特写诗赠之:
  俗学何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
  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绵绵死未休。
  
  骨化成灰恨未休
  
  平静的康乐园沸腾了,“文化大革命”来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
  昔日师生的恩情荡然无存,学生可以任意诽谤老师,老师是挨打的靶子。没有人安心读书,没有人敢安心教书,学生疯了,老师傻了。校园里,到处有人在辩论,总之,天下大乱了。
  曾经修剪如绿丝绒般的草坪,于今杂草乱长。灿灿然的龙头花被人弃之路旁,榕树的气根从高处垂下,随风而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一阵萧杀的风,卷着败叶、枯枝、残花、衰草,漫天飞舞……空气中宓宓芬芬的香气消失了……
  为了方便群众贴大字报,当权派修建了大字报栏,从小礼堂直到图书馆、大钟楼一带数百米,全都圈了起来,只留出中间的人行道。按照过去搞运动的惯伎,各个系都要抛出“老运动员”来。历史系首先抛出的是二级教授刘节,因为他一贯尊孔,而且在课堂上公然说考据学的精义是求真,与马列主义是殊途同归的,他还说批判陈寅恪是兴文字狱等等。
  斗争很快升级,历史系的“革命群众”在大礼堂举行斗争大会,标语口号且不说了,又瘦又矮的刘节弯腰站在台前,搞运动的积极分子轮流上台发言,口沫四溅,刘节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暗诵《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批判一直批下去,他的背诵也一直继续下去,等到《离骚》已经背完,刚开始背《诗经》中的《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猛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刘节,你回答!”
  刘节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未听见对方喊什么,他问:“答什么?”一个高个子大声吼道:“刘节,你装聋作哑,你说,你是不是每年给陈寅恪拜年?还说什么陈寅恪不能批判,批判他就是搞文字狱,有没有这回事?你说!”
  刘节答:“确有其事,就是现在,陈寅恪也不能批斗。”
  “为什么不能?”
  “他年纪大了,又有病,你们要斗就斗我好了,我以代替老师挨斗为荣!”
  刘节的话激怒了群众,立即口号声四起:
  “打倒刘节!”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把陈寅恪揪出来示众!”
  一个脸上长有暗疮的瘦子冲上去用力推搡刘节,另一个女生冲上去用脚踢,他们合力将刘节摔倒在地,男的说:“滚出去!”刘节爬起来就走,他一把抓住刘节:“在地上滚!”女生凶狠地指着礼堂门口吼道:“在地上爬!”其他人也跟着喊:“爬呀!”刘节无可奈何,傲骨不屈的学者就这样在自己学生的哄笑声中,在肮脏的地上艰难地向门口爬去……
  无情的烈火终于烧到陈寅恪身上了。
  校方已撤走三个护士,历史系也召回黄萱去参加运动。
  过去,要去陈宅拜访必须经他本人同意,现在这个规矩打破了。“革命群众”随便上门,参与其事的一个亲历者回忆说,他当时是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伙同他人去找陈寅恪的麻烦,既想亲眼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是个什么样子,又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他说:陈夫人已经躲了,是一个陈家自费请的护士开的门,她也不敢讲话。陈寅恪那时还不很瘦,皮肤比较白,穿一件蓝色长袍,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绝无表情。一群人围在床边念毛主席语录,他反正看不见,也不知道听不听?我们说什么他都默不作声。家中挂的字画等物全都无影无踪,除了几件旧家具,什么都没有,都收藏起来了。
  当时,最让陈寅恪讨厌的是高音喇叭,“革造会”的“革命小将”抢占了图书馆大楼,在屋顶和高层窗户上安装了好几个高音喇叭。每天夜半十二点过后,便尖声怪叫。陈宅离图书馆不过三四百米,听得清清楚楚,更有甚者,在陈宅附近的合欢树上,故意安上高音喇叭,有意折磨他。
  他们对着喇叭高喊:
  “打,打,打,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
  “气,气,气,气死老特务陈寅恪!”
  陈寅恪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叫他们这一闹,整夜整夜不能合眼,翻来覆去,苦恼万分,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人间何事。
  陈寅恪的医护工作,全靠夫人唐晓莹来做了。这一日,她去保健室拿药,中大的保健室其实是一座小型医院,医生护士几十人,病床几十张,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一切药品都很齐备,只要不是大病或疑难病症,都可以应付得了。有的同学得了慢性病,还可以在此疗养。在保健室,唐晓莹找到了梅护士,她们正在谈论陈寅恪的病情,不巧,被一个历史系的女学生看到,她见过陈夫人,这个面有雀斑、身材肥硕,热衷于造反的女将当时就大呼口号:
  “打倒陈寅恪!”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揪出老特务!”
  陈夫人脸色略微发青,但她不甘示弱,大声反问:“什么叫反动?”“谁是特务?”
  这个女学生没有想到弱不禁风的老太婆居然敢还击,更加怒火中烧,于是,大声喊道:“打倒地主婆!”“揪出寄生虫!”陈夫人也更加大声地质问道:“谁是地主婆?”“谁是寄生虫?”
  两人针锋相对地吵起来,梅护士怕事情闹大,便劝陈夫人:“你赶快走。”陈夫人毫不畏缩,她是个有胆识有主观的老人,她气度不凡地站在那里,虽然清瘦,可是精神,她为了捍卫人格的尊严,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多自以为是“革命者”,可以毫无顾忌险地指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乐于显示“唯我独革”的造反精神。
  梅护士眼见不妙,便找来保健室主任和七八个医生护士,他们劝学生散开,也劝陈夫人早点离去。陈夫人本来是来拿陈寅恪需要的稀盐酸、必先、薄荷水、灰溴和安眠药的。今天眼看拿不成了,在梅护士的劝导下,她才肯离去。
  她在前面走,后面还跟着十几个红卫兵在辱骂,她也时时回头,面色气得苍白,两眼却冒出发怒的火光,使人不敢逼视,她走得很快,白色的身影在小道上渐渐消失了……
  陈夫人回到家中,将被围攻之事对陈寅恪说了,一向刚强的女人流出了泪水,她趁丈夫尚未觉察,她偷偷地掏出手绢抹了。
  陈寅恪狠狠地说:“我原来有九不,现在我还要加一个不,我决不自杀。”
  “听说,北大的翦伯赞自杀了。”
  陈寅恪坚定地说:“那不值得,我要等待历史带给我的命运,后人才会有公正的评价。”
  历史系“红旗公社”的一个头目,他叫缪镇潮,就是那个面有暗疮的瘦猴,他召集了一部分红卫兵煽动道:“我们历史系有一个反动堡垒,那就是陈寅恪,我们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今天,他的老婆还敢和红卫兵吵架,态度极其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把大字报贴到他家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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