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五条腿的生活

作者:张浩文




  不过戴所长这时却对眼前这个残疾人心存恻隐,他不想对他使用强硬手段,强行解决即使不弄伤他也会吓傻他,像他这么胆小的人,一般都会留下深重的精神创伤的,这在以前他经手的案子里是有先例的。戴所长决定再做一些努力,他首先让了一步,对跳娃说,小伙子,你这么喜欢狗,咱们这么办吧,城里是不许养大型狗的,我们给你换一个小狗养,行不?
  我不。
  小哈巴狗,戴所长比划着说,毛绒绒的,很可爱的。
  我不!
  跳娃还是一根筋。
  戴所长在比划哈巴狗的时候悄悄地向跳娃移动了几步,高度紧张的跳娃马上发现了,他手忙脚乱地摆弄气阀和打火机,戴所长赶紧打住,他笑着说,小伙子,别紧张,我是想看看狗,别把狗给勒坏了。在稳住跳娃的同时,戴所长的手伸进兜里,按住了手机的快拨键,这是他和外面约好的行动信号。
  可是让戴所长纳闷的是,信号发出了好久了,外面的特警怎么还不动手呢?难道他们睡着了吗?
  特警们并没有睡着,他们是被祁主任劝阻住了。祁主任是被警笛声招来的,福乐街那么多的闲人都被招来了,还不惊动他?他是这一片的父母官,大事小事都得管。祁主任一到现场就碰见了惊慌失措的胖钟,胖钟说,祁主任,你救救他,他一定会自杀的,一定的。祁主任问为什么,胖钟说,那是遗传,你要相信科学,遗传。于是胖钟简明扼要地给祁主任讲了跳娃他爹的事迹,说他如何在一家建筑工地承包了土建工程,雇佣了五十多个民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却拿不到工程款,无法给民工付工资,民工把他告上法庭,法庭查封了他们家在福乐街的房产,要拍卖还债。跳娃他爹为了讨回工程款爬上高压线杆,以命要挟,最终被电死了。他们家的人都有这邪性,敢玩命,听说他爷爷也是跳崖摔死的!胖钟最后提醒祁主任。
  跳娃的身世震动了祁主任,也让他警醒。他决心竭力挽救这个可怜的残疾人,不让他重蹈覆辙。
  祁主任决定阻止戴所长的行动,他把戴所长从屋里叫了出来,在外面咬了一阵耳朵。戴所长面有难色地说,这是不是太纵容他了?祁主任说,没有啊,我们根本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嘛,放心吧,派出所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戴所长勉强同意了,本来按隶属,居委会和派出所是两条线上的,谁也管不了谁,但福乐街派出所毕竟在福乐街的地盘上,吃喝拉撒很多事都要居委会帮忙,戴所长觉得他不能太拂了祁主任的面子,况且说实话,这种强行处置的事儿神仙也不敢打包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这家伙玩了命呢?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越是穷得活不下去的人,就越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两个人转身进了屋,戴所长威严地对跳娃说,小子哎,你听着,现在我决定把你的案子转交给福乐街居委会处理,你的狗也由他们看押,你同意吗?
  胖钟从窗户上把头挤进来,对跳娃喊道,你快说同意,祁主任是好人,总有办法的,你说啊!
  祁主任纠正胖钟道,你怎么说话的?这里都是好人,哪有坏人!
  跳娃这个时候只能相信胖钟了,他糊里糊涂地说,我同意。说完这句话跳娃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他的腿软得跟面条一样。
  身手敏捷的戴所长一步上前抢走了跳娃手中的打火机,把它扔在地上,啪嗒踩碎了。
  
  六
  
  这年腊月二十的上午,跳娃驾驶着他的宝狗出了邺城,漫无目的地在郊区的公路上转悠。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岔路口,跳娃驾车拐了进去,在一块麦田边停了下来。他取出带来的瓦刀在冰冻的地面上砍凿,凿松了一米见方的地面后,他把宝狗从车上解下来,先自己在地上刨土,给宝狗做示范,然后指挥宝狗刨土。宝狗撅着屁股猛刨,刨一阵停下来,意思是让跳娃检验,跳娃见不够深,示意它继续刨。它再刨一阵让跳娃看,跳娃仍然让它刨。刨着刨着,宝狗就被淹没在坑里了,大约到了一米的深度时,跳娃让大汗淋漓的宝狗爬了上来。
  跳娃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是煮熟的肉和骨头,他把它们摊开在车板上,对宝狗说,兄弟,吃吧,这是我欠你的。宝狗高兴得尾巴像风车一样旋转,当即拣最大的一块骨头吞在嘴里,结果噎得咯咯喘气。跳娃拍着它的脊背给它顺气,说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急什么?本来打算除夕晚上我们一起吃的,现在只好先给你吃了。狗本来吃得畅酣淋漓的,听到跳娃的这番话后,反而不吃了,疑惑地望着跳娃。
  宝狗当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它不知道昨天祁主任把它还给跳娃时对主人说了些什么,它的命运就在这几句话中被改变了。
  祁主任说,跳娃,你还没有工作吧?这都是我们的疏忽,让你这样一个残疾人靠狗来养活。现在居委会决定给你安排工作,你把狗的事情处理完了马上就上班吧。
  祁主任这几句话非常简单,可简单的话里却包含着跳娃根本无法抗拒的诱惑。祁主任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他太了解跳娃这类人的心理了。
  跳娃的眼睛湿润了。工作!工作!这个一直像飞碟一样在天上忽悠着的大馅饼忽然就咣一下砸到了跳娃的脑门上,把他砸得一阵幸福的眩晕。他爹当年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弄进城里来,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老命?还不是冲着城里人吃皇粮由国家安排工作。可他爹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跳娃转成城镇户口后,城里的人却开始大量失业了,不要说残疾人,囫囵人也不好找工作了。跳娃曾经去过几家工厂应聘,人家看见他就像看见苍蝇一样讨厌,轻的挥手赶他走,重的当场就臭骂:操你妈,你是成心糟蹋人嘛!
  从那以后跳娃就彻底死心了,他知道自己的城市户口算是白买了,所谓工作的事就权当是以前做过的一场梦吧!可现在这梦就要变成现实了!
  只要不是让他死,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值!
  跳娃知道他应该怎么处置狗了。
  跳娃现在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把里面包着的白色粉末倒在一块肥肉上,对宝狗说,兄弟,我对不起你了,这是老鼠药。你是把它吃了再跳下坑呢,还是不吃就直接跳?吃了药你就不觉得憋气了,可吃了药也可能胃难受,你选吧。
  宝狗看着跳娃,直直地看着跳娃,看得跳娃不敢再看它。宝狗没有吃药,它直接跳了下去。它把自己的身体尽量舒展地摊开来,就像以前睡在跳娃的床脚下一样。
  跳娃把坑边的土往下扒,浮土盖住了宝狗的头,它把头顽强地伸探出来。跳娃看见宝狗流泪了,就默默地流泪,一声也不吭。跳娃也流泪了,他说,兄弟,你得谅解我,我没有办法。你闭上眼睛吧,我把你埋了,是不愿意让你落入打狗队的手,不愿意让你去临湖里受开膛破腹的罪。
  宝狗果然不伸脖子了,它安静地把头伏下去。跳娃扒土的速度加快了,他知道如果再拖下去他就没有决心了。当他近乎疯狂地把坑填平时,他觉得自己口里有一股腥咸的味道,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竟然是一摊鲜红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跳娃拍拍手上的土准备离开了,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隐隐约约的狗叫,似乎是从天边,又好像是来自地下,是宝狗平时满载而归时的那种吟唱。跳娃忽然又像疯了一样趴在地上刨土,他边刨边哭,边哭边喊,兄弟,兄弟!
  宝狗奇迹般地从地下蹦了出来,一下子扑进跳娃的怀中,跳娃抱着他,给它擦去脸上的尘土,它伸长舌头吧嗒吧嗒舔着跳娃脸上的眼泪。
  跳娃抱着狗呆坐在麦田边,不知道怎么办。公路就从他面前通过,一边是离开邺城的,一边是回到邺城的。离开邺城回到乡下当然就不会有人打狗了,可跳娃知道他没有这样的决心,且不说他的户口在城里,家乡已经没有他的土地了,回去无处立足;就算有土地他能耕种吗?虽然乡下还有奶奶,但奶奶是由叔叔养着,叔叔养奶奶是义务,可没义务养他。在城里就算是拣破烂也还能维持生存,回去就只能饿死了。可要回邺城,宝狗又怎么办?
  跳娃茫然地望着前方,冬季的天空灰蒙蒙的,远处的城市轮廓若隐若现,就像一个迷迷糊糊的梦。近处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一个主意忽然跳上跳娃心头。他让宝狗把车子拉到公路侧面,然后解开它,迎面看到一辆挂外省牌照的大卡车,跳娃让过它,等它驶过他身旁的一瞬间,跳娃把手里的瓦刀抛上空中,瓦刀划一条弧线落到了车厢里,跳娃立即对宝狗说,去,找回来!
  宝狗追逐着疾驰的汽车,渐渐融进远处的虚空……
  
  当跳娃再次来到福乐街时已经是午后了,他要去找胖钟,把宝狗的事情告诉他。这件事该了结了,他兜里揣着十五块钱,赔偿他的损失。可他来到胖钟的地盘时却不见他,连他的表摊都没有了。他觉得奇怪,胖钟不会这么早就收摊的,他是一个抠钱鬼。他赶紧向旁边的摊主打听消息,怕胖钟是不是忽然有病了,这是急需人照顾的。旁边的人告诉他,胖钟上午就被派出所带走了,说他没有暂住证,要把他遣返回老家去。跳娃转过身就要去派出所,那位摊主告诉他,晚了,中午就送车站了,路过时我看到了的。
  跳娃觉得纳闷,多少年了胖钟一直都没有办暂住证,他不愿花两百元的办证费,可一直也没事嘛。也许是快到春节了,每年春节前邺城都要清理流动人口,胖钟以前是躲过去了,但今年他运气不好。
  
  这一年的除夕夜跳娃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不过他不后悔,因为他今天正式踏上工作岗位了,福乐街菜市场那里新建了一座公厕,跳娃是这座收费公厕的管理员。虽然气味大了一些,但并不累。而且有工作服,有胸卡!
  这工作服他现在还穿着,天蓝色的,很称身,比那些打狗队员穿的协警服好看多了,就像专门为他量身订做的一样。胸卡他也挂着,上面有他的照片,他笑着,露着牙。尽管照相时摄影师让他抿上嘴,说证件照片要严肃,不能笑,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跳娃今晚打算全身武装着睡觉,希望晚上能梦见奶奶,给奶奶托梦,让奶奶看看他现在神气的模样。他怕脱了工作服梦就不灵验了。
  跳娃小心翼翼地躺下了,唯恐把崭新的衣服揉皱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跳娃早早就起床了,他要去上班。管理厕所是没有假日的,因为人的排泄是没有假日的。
  当跳娃精神抖擞地拉开屋门时,他当即愣住了: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叼着一把瓦刀站在门口。
  
  张浩文,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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