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五条腿的生活

作者:张浩文




  就在跳娃把煮好的粥从灶台上端下来的时候,外面如期响起了宝狗的叫声。可是今天的叫声让跳娃一愣,这不对劲!往常宝狗满载而归时,还没有到家门它就唱起来了,对,确实是唱,那声音很圆很软,很滑很弹,像小孩撒娇一样,它是表功:瞧瞧吧,啊,看我都带回什么了!可今天不是,宝狗的声音是凄厉而尖锐的!
  跳娃慌了,还没等他跳到门口,宝狗已经像子弹一样从外面打进来,差点把跳娃撞一个跟头。跳娃扶住门框再次站稳了的时候,他正好堵住了追到门口的打狗队员。
  对峙就这样开始了。
  打狗队八个人,一律淡蓝色协警制服,四人拿大棒四人拿套杆,气势汹汹地要往屋里钻,跳娃拦住他们,喝问他们要干什么?一个牙齿乌黑的人说,打狗队的,打狗!跳娃死命扛着,不让他们进,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胖钟说的是真的了。那些人有点犹豫,显然碍于跳娃是个残疾人,放不开手脚。那个黑牙说,你不要挡,挡不住的,我们是派出所的,执行公务。他看起来是个头儿,跳娃像遇见救星一样给黑牙说,你不能打我的狗,我的狗是我的命啊!黑牙笑笑说,谁都这么说,还有人说狗是他爸爸呢。跳娃说,我这狗跟别人的不一样,真的,你饶了它吧!黑牙反问道,你的狗是金狗银狗?要么就是钻石狗?什么狗都一样,照打不误!跳娃说我以后不让它出门了,把它圈在屋里还不行吗?黑牙说,报纸上的通告你没有看见吗?城里不准养大型犬,养在哪里都不行!跳娃仍然紧紧抓住门框,死不丢手。黑牙说,看在你是残疾人的分上,我们已经很客气了,可你就是不配合,他转身对手下说,把他架开!立即有两个队员上来把跳娃的胳膊一拧,像拎鸡一样就拎到一边去了。
  其他队员拥进了屋里,狗被逼到了墙角,一个队员举起大棒就要擂下,跳娃用尽全身力气喊起来:不能打啊,我求求你们!跳娃的眼泪唰拉唰拉地掉下来,他被人提溜着没法子跪,否则他就跪下了。
  黑牙也喊了一声,不要打!多肥的狗。
  打狗队员们相视一笑,他们不打了,要活捉。由于受过训练而且武器精良,他们轻而易举地就用套杆套住了狗。这时候他们觉得万事大吉了,挟持跳娃的两个人放了手,其他队员拽的拽,赶的赶,把宝狗往外拖。宝狗四肢撑住地面,使劲往后顿,跟他们拔河。可双方力量太悬殊了,狗被拽着磨地,爪子在地面抠出深深的槽印,它绝望地哀鸣着,向跳娃求救。
  跳娃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单腿在地上点了两下就跳到了灶台前,他操起菜刀手起刀落,把连接灶台和煤气罐的皮管斩断了,然后一手握着打火机一手攥着煤气罐的手阀,大喝一声:放开狗!要不我就点了煤气罐!
  这一声断喝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黑牙试图向门口挪脚儿,跳娃立即把气阀旋开,煤气吱吱吱的排泄声像吹口哨一样响亮,跳娃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打火机的砂轮上轻轻地摩挲着。黑牙知道这煤气罐爆炸的厉害,跳娃这不仅是自杀,而且是与他们同归于尽!他立即停止了脚步,脸色煞白。他连声说:别别别,咱们有事好商量。跳娃厉声说,放了我的狗!
  黑牙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奉命行事,这得请示领导。跳娃问,你们领导在哪里?黑牙掏出手机朝跳娃晃了晃,见跳娃不反对,就拨通了电话,汇报了他们的危险处境。关机后他对跳娃说,兄弟,你耐心点,我们领导马上过来,亲自处理。
  跳娃把气阀关上了。
  大约十分钟左右,随着一阵尖锐的警笛鸣叫,一辆警车和一辆消防车风驰电掣地开到了竹棚前,警车上的特警迅速包围了竹棚,消防车上灭火和喷水的炮管阴森森地对准竹棚严阵以待。
  福乐街派出所启动了突发事件紧急预案。打狗队是隶属于福乐街派出所的临时机构,负责这一片区流浪犬、大型犬的清理工作。这次打狗运动是分片包干的,戴所长是福乐街辖区的第一责任人。区上实行一票否决制,完不成任务者年终不能评优,该派出所全体警员的奖金也要减半。市长已经在电视上承诺了,年前彻底清理城区的流浪犬、大型犬,把狂犬病控制为零增长,这是市政府今年为市民所办十件好事的最后一件,必须完成。可事情在福乐街这里刚刚起头就碰了钉子,戴所长当下就火大了。
  不能让步!戴所长在电话里下达了处置命令。
  今天打狗队就是直奔宝狗而来的,戴所长之所以把宝狗作为首选目标,倒不是觉得跳娃是残疾人好欺负,柿子专拣软的捏,实在是因为这条狗太招摇了。它整天在街上窜,在人群里钻,认识它的知道它是奥运狗,不认识它的会被吓个半死:它骨架大,样子凶,接近人时从不出声。早有人抱怨了。这狗既是流浪犬也是大型犬,两样条件它占全了,再加上还有一定的民愤,不清除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拿宝狗祭旗,戴所长还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知道打狗运动的阻力,有人愣是把狗看作比人还值钱,宁舍爹娘不舍狗,你给他讲狗传染病狗破坏环境卫生根本是白费唾沫,他压根不听,你要打狗他就跟你急,甚至跟你玩命。
  戴所长之所以如此坚决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如期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他也确实知道狂犬病在邺成的危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那是内部通报了的,不对外公开,怕引起公众恐慌。
  可现在这事情却卡壳了,一个残疾人竟然把八个囫囵人整住了,戴所长只能埋怨打狗队的人都是笨蛋。这也难怪,打狗队的人对外称自己是派出所的,其实全是从社会上招募的,素质本来就不怎么样。派出所人手紧张,正式警员抓贼都不够,哪能派去打狗?现在戴所长只能亲自出马了。
  到了现场,戴所长迅速查看了地形,制定了处置方案。事情显然没有黑牙渲染得那么危急,但鉴于对手挑战的是公共政策,处理起来没有弹性,难度一般很大,他不敢掉以轻心。戴所长决定由他进屋和对手谈判,争取和平解决,如果不行,则强行处置,由他吸引施爆者的注意力并伺机发出信号,特警从外面破墙入室,瞬间控制对手。
  所有危险的案子戴所长都是身先士卒,这次依然如此。他进屋后招呼跳娃,嗨,小伙子,我是福乐街派出所的所长,我们谈谈,这事情我负责,你不要紧张。
  可跳娃已经紧张得牙齿打架了。外面锐利的警笛声就像刀尖划拉他的神经,他本来就怕警察,这几年拣破烂被警察吓怕了,现在竟然来了警察的头儿。我不……谈谈,跳娃哆哆嗦嗦地说,不谈谈……不谈谈,你放了我的狗,放了我的狗,放了我的狗……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就像自动播放一样。
  戴所长给他耐心解释,你的会狗咬人,传染狂犬病。
  我的狗不咬人。
  你的狗乱叫唤,扰民。
  我的狗不叫唤。
  你的狗乱拉屎,破坏环境卫生。
  我的狗不拉屎。
  跳娃成一根筋了,脑袋短路了,戴所长说什么他都应对“不”。
  外面哄地起了笑声,戴所长一看,原来福乐街的许多闲杂人员都跑来看热闹了,他们把头鹅着伸进窗口和门缝。戴所长既着急又生气,他朝那些脑袋喊道,你们真是闲疯了,快走开,这里有危险!
  那些人嘻嘻哈哈的,说有什么危险,不就是欺负瘸子嘛!更有人嚷嚷,放了他的狗吧,多可怜的人。许多人附和着,是啊,他那个狗哪是狗啊,是劳动力。
  窗外的声援触动了跳娃的伤心处,委屈像决堤一样喷涌出来,他哇地哭起来了,哭得鼻涕眼泪在下巴上吊串子。
  戴所长不为所动。他是头脑特别清醒的人,不会被别人的情绪左右,越是混乱的场合越是有主见,这是长期的警察职业历练出来的。他没有表态,心想你们说得轻松,这狗是轻易可以放的吗?他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别有用心,他们表面上同情瘸子,背地里是为自己打算,他们应该都是养狗的,放了这条狗以后就得放他们的狗。更让戴所长不能容忍的是瘸子这种要挟的方式,以这种方式提出的要求一概不能答应!否则就成了赎票,那政府的脸面往那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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