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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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白兔是种植包谷和洋芋的村庄,十年九旱,常常是一年里不见一星星雨。冬天偶有雪下,西白兔人总是争抢着把雪收拢到地里,盖了土,驾牛,拖了碾磙把地压瓷实了。别人都是等下种的时候要把土地日弄松软,西白兔人却是要用石磙子把土地压紧,想保住地下那点儿浮墒,怕被天空的风抽干了。
春天到下种的时候,扛了犁下种,半尺深的土里不见墒,西白兔人知道那落土的种子,肯定是不会发芽,但是,春天总得下种吧。就想着或许会有雨来,或许干爽的天空会有云来,哪怕天空孕育着一丝儿潮湿,西白兔人望天的脸上都会挂上喜悦。
种子埋在地下长不出,只有耐旱的洋芋年年在这里开着白色的花,结着拳头大的块茎。高寒、干旱、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让西白兔人一直生活在困顿中。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小气候,也没有一户想到要搬迁出去,就觉得这地方好。这地方什么好?人好——长得出溜儿。这是一句西白兔人的方言,意思是指这里的人都长得一副好身子,男的挺拔伟岸,女的苗条修长;不像一些平川村庄里的人,长得缩头缩脚。
西白兔人家家炒制炸药,炒制炸药的原因是要开山炸石,是遍地私采滥挖的黑口子大批量地需要。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一紧俏了就值钱。
西白兔人炒制炸药,从学大寨时期就会做了。那时候,下了大力气和土地交锋,也相信层层梯田会出现米粮川,结果是天照样干旱,人照样喂不饱肚子。那时候造炸药是用硝铵和锯末做原料,用于开山修渠和平整土地,炸药粗糙,西白兔人叫豆面粉。
西白兔人由劳模唐大熊带领,到外村的茅厕里用羊铲铲茅厕内墙上的尿碱,据说尿碱可以当硝铵使用。长身子长手长脚的西白兔人,也就是那时候造下声势的。外村的女人看他们一队人马,掮了羊铲,背上搭了毛链口袋,一个个风姿潇洒,气宇轩昂的样子,就看中了他们举手投足间的几分人才。学大寨给西白兔人带来的好处,不是战天斗地获得粮食丰收,是给西白兔的穷汉们带来了山下的女人,是后来不断丰富的西白兔人口。
现在,山下没有娶上媳妇的男人稍微扳了扳指头,就数出了许多西白兔人来:李满喜、王秃子、唐大熊、唐要发、李广茂、倪树员等等,他们一个个把山下的俊闺女娶上了山,结果呢,有的人因为造炸药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有的人在岁月中突然就因为一声爆炸缺了零件儿。这很是让外村人议起情绪来,由是,山下的光棍汉们谈笑间不由得多了一层幸灾乐祸的淡笑。
新的时期到来也好,旧的年代消逝也罢,一切已是羚羊挂角,均化作了一蓬云烟,但是,对西白兔过日子的人来说则有俗人之见:
活人不生事,那叫活人吗?!
二
唐大熊在西白兔是出了名的人物,倒不是说他当过造炸药劳模,是从皓齿明眸到青丝堆雪;从岩羊般矫健的步履到踽踽独行,到把命交给了实地劳作的炸药,他的一生终与西白兔有着灵与肉两方面的联系。他三十五岁上成家,差一点就成了一条光棍。在西白兔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当了制造炸药劳模,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算是生活给了他一个机遇吧,一下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也成了女人崇拜的对象。那年月要是说提起唐大熊来有不知道的,怕是说出去要叫人笑话,不知道唐大熊就像不知道当前形势一样,不知道当前形势,你活人活得叫个闷葫芦。
这说的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
走到现在,苍茫的西白兔依旧是干旱的气候和贫穷的山村,西白兔人所关心的事情也依旧是天边突然能滚过一溜儿闷雷来,爽爽快快来一场透墒的雨,可偏偏天上的阳光把云层切割出了一个正圆,牢牢地照定在四周围的山头上。即使干旱,人也不能不考虑活命,西白兔紧扣着的麦尖山,进入新时期的两千零五年突然就打开了四季热火朝天的画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分布在村庄肩头上的小山垴,满壁扭曲折叠的石头,以往阻挡和困扰他们望远的障碍,现在,成了他们发财的小亲圪蛋。
唐大熊沿着一条山路独行,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过去多久,山路沿着山垴爬高,林障断开处,高峻的崖壁刀削了一样耸起来,崖下有一盆洼地,没有水了,长了一盆旱蒿。干燥的石头干烘烘地扑过来一股旱蒿味儿,那旱蒿味儿有一股火药味,轻尘抖动在迷蒙的光柱中咋就闻到了那旱蒿是火药味了呢!他实在是知道炸药的好处,可以把坚硬的东西,炸得像捏碎的饼干一样无形无状。但是,人造了它,人却在它面前树不起威信来。当年开山修路的时候,他亲眼看到过炸死人,他的弟弟唐大明就因为点了哑炮,半天不响跑过去看,随了一声爆炸再也不见人了。
那哑炮里装着的炸药就是唐大熊造的。
他记得那天中午回家的时候,娘拄了棍站在院外的老树下,看到一干人往公路上跑,只有他一个人往回走,娘说:“你弟呢?”他不敢面对娘,脸上却也没有泪,他的泪蓄着,在胸口上。
娘说:“老大,你弟呢?”
他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自己制造的炸药炸了自己的弟弟。弟弟呢,说死了吗?他说不出口,走到母亲面前时双腿跪下了,茫然地看着娘的脸,看到娘的脸由黄转白,头发被山上的风吹得立了起来。娘不看他,很决绝地往公路的方向走。他跪着过去拦住了母亲,抱住了娘的腿,公路上就有人抬着他弟弟往西白兔这边来。娘只是朝着来人的方向望,走过来的人走到老槐树下停下了,娘看到了担架上的人,看到了担架上的人血肉模糊的脑袋像拨浪鼓晃,娘张着嘴不看担架上的人了,扭回身大声质问他:“老大,你弟呢?”
他在仰头的时候,娘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挺着双身子的媳妇在众人面前给他双腿跪下了说:“咱不稀罕当这个劳模,旱地里种庄稼,活一棵算一棵!你给娘给我发誓,说,这辈子不和炸药打交道了,好歹让这个家安安生生,也让我给你留下一个后!”
唐大熊瞪了媳妇一眼,当劳模容易吗?我是实干干出来的,县里的领导哪一个见了我不是抬举着我先和我握手,咱这手上沾了官气呢!
那年月,唐大熊领着人马挨村挨户铲茅厕内的尿碱,铲出来的尿碱像干锅巴放在地上,人看着地上的收获,黑闪的眼睛凝结着与天斗与地斗的满足,人也就不自觉地魁梧了起来。山下的闺女秋凤主动端碗水过去,递上羊肚肚三道蓝的手巾,也不管两手有没有大粪臭,——恋爱中的女人,闻见那臭也是香的。唐大熊的老婆,正是看中了劳模的长身玉立才来到这山上。
秋凤上了山,山上的好景致劈面而立,绿茸茸的麦田里,蓬松松地泛着翠绿的青苗。
唐大熊说:“看着好吧,虚长着,根旱死了,苗倒伏着看上去长得刺棱。”
秋凤走过去抓了一下,那麦苗儿顺风扬了起来。
唐大熊说:“旱得狗都耷拉舌头了。”
秋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瞅上你的好人才了。”
唐大熊膀阔腰圆,力大气粗,身短腿长,走路呼掀呼掀,看上去倒也有几分英姿。一路上指着山腰上的地告诉秋凤,山上的地没墙没堰,不能做垄,不能下耧,种地的时候,用手把种子漫坡一扬,锄地的时候能下锄的地方下锄,不能下锄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头。要说肥,多年的树叶杂草烂在石缝里,土极肥,挂油,拿火点它,它燃。不顶屁用!
一字个:旱。
秋凤缠着麻花辫梢梢说:“只要你的心不旱。”
也就才过了年半的安生日子,一切就像电影切换画面一样,出现了蒙太奇。那时修房,西白兔的人还没有几个能买得起砖,上山起了石头扎了根基,用干打垒的方式起墙。
也就是卸了自家的两扇门板横放在根基上,往进填土捣实,一节一节,一层一层起高。起到一定的高度,上梁挂椽抹顶子,也不像现在顶子上铺瓦,是就地取材铺石板。他们家的新房和当时还当着会计的陈顺起的房挨着,两家因为是邻居,走得就近了。唐大熊因为是劳模作为要宣传的人物天天走乡串村,修房的担子就落到了自己的女人身上。盖新屋了,女人欢笑地穿梭在老窑和新屋之间,频频交换的双腿和摇摆的腰子像戏剧舞台上的云步,走得自信、如痴如醉。陈顺起时不时要过来照看一下,女人也把陈顺起当了叔叫,大事小事透个气儿,结果是自己的女人因为两桶水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还极有能耐地怀了人家的种。人家的种在唐家仰着小脖子硬挺挺往上蹿,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心里是一阵一阵堵,啥时候看见啥时候是呛了胡椒面一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