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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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吓得缩在隔壁窑里不敢出来,知道是自己捅了娄子。
  媳妇说:“不要叫了,你把窗台上我晒干了的桃花取过来,我一并喝了,我要打胎,我怕是怀了他的孽种。”
  唐大熊不说话了,走过去真就把窗台上的干桃花拿了过来,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媳妇大把大把干咽了下去。媳妇看着他缩回去的手,强忍着痛站起来从房梁上取下一罐头瓶獾油,帮他涂了手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要是觉得我在这个家没有用了,我自个儿下山走人,你不要闹事,留我一张活人的脸皮。”
  唐大熊说:“到底为了啥,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
  媳妇说:“干打垒修屋,身子汗臭,到旱窖里去打水,水不多了,知道你在外搞社会主义,怕影响了,娘说,不心疼水也该心疼在外开山的俩兄弟,怕我把水糟蹋完了。我心里气,出窑想找人去说,路上碰见了陈顺起,他问我咋了?我就照实说我咋了,他挑了两桶水挑着倒进了大锅里,我没舍得用,给盖屋的人下了面。他要我跟他去拿獾油,獾油治冻疮,他把獾埋在洋芋地。他说,去冬打了的獾埋在地里,隔一季就都变成油了,他要我去拿一些来给你抹手。我和他说要他半罐头瓶,往回走的时候,天有些黑,他拦腰抱了我。论辈分该叫人家叔,我说叔,我叫你叔,你是我叔,他答应着就把我扳倒在了洋芋地。”
  半天唐大熊说:“大没有大样,小没有小样,我这个劳模就是他爹给弄的,你要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
  媳妇不出声了,双手捂着肚,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疼得她面色儿煞白,听得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劳模就那样儿重要?”
  唐大熊傻了,劳模还真不算个屁!当这劳模,当得老婆暖了人家的心窝子了。眼泪无声地就落了下来,是一种小孩受了大委屈又不能往出说的哭泣。他坐在了地上,觉得魂不知飘向了何处,他的哭从他的出生开始,一生的不幸,他不知道这不幸是广大的。他哭得眼睛红肿,媳妇拉了他的手,心疼得顾不上自己,看他。唐大熊不哭了,他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一个好媳妇,就是因为穷,因为西白兔缺水。
  他站起来甩开媳妇的手走了出去,走到村中央的时候看到了陈顺起,他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说:“你敢睡劳模的女人,你算个什么干部!”
  陈顺起拽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不想当劳模了!我就是睡你的女人了怎么样?是你的女人看见我屁股上的肉就不停地摇晃,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嫁了你这样一个只知道往死里受的驴。”
  陈顺起从他面前背了手噔噔噔走了过去,看着走远了,他却不知道要做啥?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头驴。西白兔看热闹的人把他围得透不上气来,他像一截发干的朽木,收拢嘴唇,面目十分古怪地看着周围的人,他们的女人有的被陈顺起睡了,怎么就悄没声息不言语呢?他不知道陈顺起除了挑过来两桶水,还给了秋凤一斗谷子,新屋上梁的时候正好用上了。他不明白因为穷,女人是想讨个小便宜装他的门面呢。
  喝了桃花水和精细瓷也没有打下胎来,苦够了,伤够了,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了。秋凤忍痛说:“给了人吧,怎么也是在你面前长着的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不要日日里弄着你心歪、难受。”
  唐大熊说:“你还知道我心歪!”
  大儿子长到了十岁,不及八岁的闺女高,长到了十九岁,不及十五岁的二儿子高,唐大熊想,这哪里是我的种嘛!
  唐大熊心里憋着一股气:我就是要让你陈顺起知道,你的种,本该叫我哥的,他叫了我爸!顺着你这个儿子叫,掉头你得叫我叔,我讨大便宜了。
  穷日子繁衍了丰饶的苦难,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心越收越小,只要是夜色降临他的想象就无比丰富生动。他反复不断地纠结问女人和那个男人的细节,问得烦闷了,就压在女人身体上,他才觉得这明明就是我的——我的东西,我就要纵容自己好好受用她。他要隔壁的陈顺起听,我的女人让我快活得喊叫呢,风被他的喊叫凝固了,天空被他的喊叫凝固了,西白兔被他的喊叫凝固了,他的身体曲卷着又伸展着,跳跃着、起伏着,我解馋死了啊,隔壁的驴驹子陈顺起!
  阳光照拂着西白兔,异常灿烂,也格外刺眼,偶尔有云彩过来一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遥遥远远又走了,风起的时候除了尘土,再不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但是,一声爆炸让山上的人知道了这山上还有第二种财富。
  
  五
  
  爆炸声把前任村支书李满喜家三间房屋掀了顶子,把李满喜的耳朵炸聋了,并把他小儿子的一只手炸飞了几根指头。
  看打骨牌的人,当时正议论着村里这几天发生了一件新鲜事,说李满喜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利用他在城里当干部的大儿子往回拉了好多硝氨,秋天拉这么多硝氨谁买它,又不是春口上地等着下种。
  在外打工的唐要发接到水仙预产期的电话赶了回来,也站在桌子后看打骨牌。回到家的唐要发闲得无聊,从小到大他在唐大熊的脸上没有看到过笑,他活在一种无望的惶恐中,也不是说有人欺负他了,是空气中存在着无形的气味让他紧张。往年秋口上村里人都忙着收秋,哪顾得上聚堆儿?现在倒好,天越来越旱,眼看着玉茭和洋芋的长势一天不如一天了,人干得都失了水性,粮食更不见长个儿。地皮皱得像老人的手皮子,看着起皮的地,人说话都怕浪费了唾沫星子。
  唐大熊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儿在李续的院子里,真是不想去李续的院子喊他,刚走到院门口,听得爆炸声正好把李续院子里的骨牌桌子掀翻了,唐大熊叫了一声“好”,同时,也被这响儿吓得心都吊到了喉咙眼。一听这响儿,他就明白是有人在做炸药,还不是普通的豆面粉。
  李满喜的大儿子很快开了吉普车回来了,拉了李满喜和小儿子到县里去治疗。同来的一位像是医生的人,弯腰在地上找炸断的手指,哪里还找得到。李续表面上很关心,心里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的,想旁敲侧击看出点门道来。因为当年竞选村委会主任,李满喜认为李续他爸是外姓人提过不同意见,偏偏李满喜不承认自己是在做炸药,只说是自己家里放着的电视爆炸了,但是,上一点年纪的人从地上的锯末、木炭等散碎的材料上已经知道了八八九九。
  唐大熊和唐要发说:“快去叫上接生婆回家,你媳妇要生了。”
  唐要发有些不舍地双手插在裤口袋,往回扭着头看李满喜抬了小儿子上了吉普车。李满喜叫唤着不走,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得收拾烂摊子,我要告电视厂家。”李满喜老婆在县城里给大儿子看孩子,不在家,李满喜留下来也是正常的。李满喜不愧是当了几天村支书,遇事还是镇静的,知道灾难面前不忘说一句谎,来掩盖事情的真相。
  陈顺起走过唐大熊身边悄声说了句:“哪个鸟不知道他在做炸药。”抬头看了一眼唐大熊,唐大熊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咧开嘴说:“我儿媳妇要生了。”
  陈顺起说:“生了好,生了送娘家去,以后不要让她去李续院子打骨牌了,日久生闲情,吃两拖拉机水事小,弄出笑话来不好收场,谁脸上都不好看。”
  唐大熊被弄得像是烂鞋帮打了脸一样,往回走了几步,联想了两分钟心里有了曲谱,明白自己家的事情,也快要点了捻了,真要点了捻比炸药还厉害。唐大熊似乎还有点盼望着生那么点儿事情出来,尤其是和陈顺起有联系的,他真是巴不得生出事来,把事情生大!他憋得难受,难受,心都要快歪死了。
  水仙生了个闺女,接生婆说:“看唐家的小千金,长手长脚。”唐大熊路过门口听见了,心里吊着个问号,问号下面那一点黑坠得他想哭。
  
  当天夜里李满喜敲开了唐大熊的院子,走进了唐大熊居住的南屋。
  火台上坐着砂锅,锅里滚了小米稀饭,有红枣的甜香味儿透着高粱秆缀成的锅篦子冒了出来。
  看到进来的李满喜,唐大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方凳子要他坐下来。李满喜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般庄户人家在这时候是不熬米汤的,除非是家里添丁了。李满喜没有马上坐,稀罕地站起来歪头看着唐大熊走到院子里,就着清凉的月光看到大门上挂着的一串红纸剪出的钱串儿,明白唐大熊就是添喜了。借着喜事儿说这个事,肯定有门儿。返身进屋坐下,看着唐大熊拱手作了个揖说:“劳模添喜了!带锤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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