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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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路过李续的院门口听到有打骨牌的声音传出来,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真是消停啊。不是说李续也炸石头吗,怎么还支着牌局?等回头问唐要发时,就听得村口上有爆炸声响了。怀中的孩子吓得一下子哭了,听得院子里有人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人看见了水仙两口子,稀罕得上前看水仙的闺女。那人冲着院子说:“快来看啊,看唐要发的闺女,长得和唐要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院里就有婆娘们走了出来看。
  水仙说:“是不是谁家出事情了?”
  站着看水仙闺女的人说:“谁家炒炸药炸了锅了,没事!”
  水仙说:“会不会炸了人了呢?”
  站着的人说:“想发财,就不怕自己缺了零件,管他。”
  院子里在桌子上打骨牌的人喊了:“进来,进来看看你那闺女吃得胖不胖。”
  水仙和唐要发对视了一下,把包袱递给了唐要发,自己抱着孩子进了李续的院里。
  李续不在,李续下山拉水了,李续没有参与炸石头,是李续当干部的爸不让参与。
  这种事情,不出事便罢,一出了事情,给你戴个“国土资源私采滥挖”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就把你送进去了。造炸药也不可,更是违法的事情,干部不能走违法的道路,要走也是打擦边球,弄不出毛病来,还能赚了钱有人顶。山下的石料场就是城建局长亲戚开的,你能说是人家局长开的?因为山下收购石料山上才知道石头赚钱,山下收购是要你合法开采,是要你违法炸山了?当干部也得会当干部,不会当干部弄不好就吃亏,吃大亏!
  牌桌上的人一边逗着水仙的闺女,一边出着手中要打的牌。外面有人走进来说:“王秃子出事了。”
  牌桌上的人抬了头问:“缺了什么?”
  来人说:“这一回是把命也搭了。”
  牌桌上的人说:“下力下得狠了,人家都是一天一车往山下送,他倒好,仗凭着家里劳力多,眼红得到底让阎王爷把命收走了。”
  起牌的人等了半天不见出牌的人出牌,手搁在了要起的牌上,用大拇指摸了半天说:“快出啊,我要自摸了。”
  另一个人说:“不能烤火,你自摸有什么意思,再摸也是个白板。”
  桌子周围的人笑了,好像对一切发生的事情没有感觉似的,该发生的事情它总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它也要发生,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去吧。
  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也就是两年不到的时间怎么就变得对一切都这么不关心?但是,穷并不能让所有的心屈服。水仙现在就不想屈服,尤其是山下嫂子对自己的态度。水仙想,我怎么也应该开个裁缝店,西白兔只要有一户来我这里做一件衣服,就有五十多件,从保底的角度说,我也能赚了。水仙大多数时候是幻想,是想到没有起步的未来,就是没有想到现实。唐要发出去赚的那点钱,不是买米了就是买面,要不就是买水了,好容易够买一台缝纫机了,却被山下的嫂子扣压了,人没有钱自家人也欺贫。水仙想和唐大熊借钱,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过日子吃饭时候吃饭,吃了饭各干其事,公公和儿媳妇有多少话说?现在要借钱,水仙就得动一番心思了。
  
  八
  
  唐大熊白天没有事情,天天下地去日弄那一片洋芋,其实他哪是去日弄那干黄的洋芋?根本就是在看山上的人炸石头嘛。
  水仙在大门口站了一小会儿,酝酿了一下情绪,女儿一只手摸着她的奶穗儿哼哼着要吃,水仙说:“才吃了又吃。”走过去把孩子递给了从洋芋地回来的公公。唐大熊坐在屋檐下歇凉儿,看到递过来的小孙女,露着豁了牙的嘴说:“跟爷爷的腮帮亲个嘴儿。”
  水仙一边递孩子一边说:“我想买一台缝纫机,能不能匀我俩钱?”
  唐大熊不吭声:就是叫猫叫狗也应该有个称呼吧!
  水仙放过去孩子,拽了一下衣襟等唐大熊回话。半天不见声音,水仙想,我没有叫他爸,他一定是嫌我没有叫他爸。
  水仙掉了一下屁股假装要进屋门,很随意地就叫了一声:“爸,我和你说话了,没有听见?”
  水仙叫他爸是有次数的,唐大熊打了个激灵,明明自己就是在等这一声叫,叫出来了,反倒觉得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往大门外走,可惜这一次陈顺起又没有听见,要他听见自己的儿媳叫自己爸了。不是说,你的儿媳妇你的儿你的孙吗?听听叫我了,到底是我老唐家的,她叫我爸了,叫我爸就等于是我和你是一辈了,我不叫你叔,你得叫我哥,说什么自己辈分大,是叔字辈,辈分大你鸡巴就不干那事了。
  院子外的石磨上落了一对儿翠鸟,互相招呼着拣食磨眼里落下的碎粮食,怀窝里的孩子指着它们欠着身子要过去,唐大熊想起水仙的话来,把一句话音儿拐着送过了身后:“有话出来外面说,你闺女要看外面的景致呢。”
  水仙不知道唐大熊的意思,站在门上站了半天不见回话,知道公公是不想出钱,知道自己的希望是肯定要落空,不甘心,跟了走出了大门外。
  唐大熊不说话,等水仙喊爸,水仙不喊,唐大熊说:“刚才你说什么了?”
  水仙就看到来隔壁院子里看陈顺起的李续,李续走过来逗了逗孩子,转头和唐大熊说:“你真的看不上炸石头?要我说,干脆我给你料,你帮我炒,我给你的是原料,你炒了卖我成品,赚我的差价。现在,拉水也不赚钱了,一拖拉机水还不够油钱。”
  水仙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话,水仙自顾自地说:“想买缝纫机要你匀我一些钱。”
  唐大熊一看到李续就不想说话了,抱着孩子扭了头看远处的山。
  李续接了水仙的话说:“一台缝纫机算个啥,我给你买。让你公公炒炸药炸石头,十天一台缝纫机。”
  水仙看到李续,不说缝纫机的事情了。水仙不想讨李续的便宜,讨水便宜那叫无价买卖,讨缝纫机的便宜就有价了,认真的事情不能玩儿,玩儿的事情也不能走火。自己真要是要了他一台缝纫机,自己就得把自己倒贴给他了。水仙最看不起的就是农村人到城市去当小姐,好好的人儿,有手有腿有脑袋,自己不劳动,进城当什么小姐?水仙想,我看不起城里小姐,我也不要他们笑话我是农村小姐!
  水仙说:“我爸的事情由我爸来做主。有钱,我买缝纫机,没有钱,我也能不买。”
  唐大熊觉得儿媳给自己长脸了,水仙的话像经了喇叭,大咧咧地欢闹着落入了隔壁的院子里,他听得隔壁的竹帘子响了一下,要不就是陈顺起出来了,要不是探出了乌龟头,听清楚了又缩了回去。好啊,这个儿媳,到底是吃了唐家锅里的饭,翻脸还认得自己是她爸!唐大熊笑了起来,看着李续,笑音儿冲着隔壁的院子,怀中的孙女也笑了起来缠绕着唐大熊的笑,唐大熊心里慢慢涌起了一点豪气。陈顺起的两个儿媳妇没有一个叫他爸,唯一的一个外人养的叫了,不是叫他陈顺起,是叫了我唐大熊!
  
  唐大熊突然放松,把眼光放远了一些,看到西白兔这块神奇而又朝气的土地,因为有了开山采石,它居然显现出了一派盛世繁华。这山真是大啊,除了石头,没有见长过什么有用的植被,高峻的崖壁映照着荒秃秃阒静的天空,云朵儿不留一丝阴翳,他的脑海里顿然清晰,思维也是完整条理的,沉睡的欲念像冬眠后的蛇,被春天的阳光叫醒了舔着舌头向他匍匐而来——痒痒得难受。“山戴帽,雨飘飘;村起罩,太阳照。”山尖上云雾缭绕,不见山头。有雨要来了,雨天里做什么好呢?做一样东西,潮潮的,炒炸药。唐大熊闪过李续,闪出村委会主任的高顶门楼,闪进自己家的院子里。他看到坐在石头小凳子上的唐要发说:“儿,咱也炒炸药。不为别的,就为了你媳妇的那台缝纫机,就为了咱也有能力往山下迁。”
  水仙兴奋地看着唐大熊叫了声:“爸,你终于开悟了!”
  唐大熊说:“爸欠着你一台缝纫机,终究是要圆了你的裁缝梦。”
  水仙抱着孩子看着自家的公公,公公不说话了,从另一间屋子里提出一桶机油来,还有半麻袋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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