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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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说:“缺。”
李满喜说:“好,闺女好。看那陈顺起,要不是他招了咱老李家的闺女,他这一辈子不要计划能当了村委会主任,到现在他也是个放羊孩!这倒好,脚尖踩着热狗屎,他能能不下了。”
唐大熊想错开这个话题,递过去一根烟说:“上午是做啥了弄那么大的响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听说山上的石头值钱了?”
李满喜看着唐大熊说:“我就知道瞒了谁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就是来向你请教来了。”
李满喜抽了一口烟,伸出手把烟灰磕到了火炉边上,火苗儿把烟灰吹了出来,落到了李满喜的手背上。唐大熊看到李满喜的手黑得和非洲人的手一样,惊讶地说:“弄豆面把手弄成这样?不是也挂彩了吧?”
这时候唐要发进屋子里来看小米稀饭,看到李满喜说:“叔,和厂家打官司准赢,现在的电视质量是真有问题。我干活的那个建筑队有河南来的工人,一起出去喝啤酒,你听说没有?啤酒瓶都爆炸,把河南一个工人的手炸飞了,你猜打官司到最后赔了多少?五千!我操,五千,是因为上边没有人,你有人,打官司不吃亏。”
唐大熊想这个儿天生就不是自己的,连这么个事情都看不清楚,说你是人家的儿吧,倒没有继承了人家的风流本性,有能耐去把他陈顺起的儿媳妇们风流一遍。很是不高兴地说:“端着米汤锅,过你媳妇那边去,我和你叔有话要说。”
看着唐要发出门的背影,李满喜自言自语地说:“好孩,就是得看好媳妇。难啊,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和过去的人一样样坏。我不瞒劳模说,我是自己炒炸药,不想啥,就是想炸石头。”
唐大熊看着李满喜说:“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是不是我那儿媳妇在外风骚了?”
李满喜说:“那有什么,没有什么,是要防着那李续,他天生和他老子一样吃嫩呢。”
唐大熊不说话了,望着窗外,风扑打着窗户纸,心里像刀剜了一下。
李满喜知道唐大熊和陈顺起有仇,也不在乎唐大熊的表情,把找他的话撂明了说:“我来得还算是个时候,要不明天村里的人都给你家送红蛋,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咱说正事吧,西白兔麦尖山上的石头要生钱了。过了年,县里决定村村通水泥路,咱后山的石子正好用来做铺路的石头,还有,前大凹山上的千层岩,正确的名字叫页岩,就是书页的页,就是说石头也和纸一样,是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的,可以用来做贴墙的料。那石头好,是硬红石英砂岩,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就知道城市里的人模仿农村要把屋子贴一层石头,装扮成石头屋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准备开山剥皮,把石头拉下山就是钱。我给你说吧,山下的石料厂是城建局长开的,明里说是亲戚的,暗里委托我那当干部的大儿回来要我发动西白兔的人往山下送石头,我给你说了,话到此就烂了。我现在需要的就是炸药,我按原来的比例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故障。”
唐大熊说:“就那像搓衣板一样的石头能赚了钱?”
李满喜说:“对,对对!能赚了钱。”
唐大熊说:“稀罕了,还真是稀罕了。”
李满喜说:“不稀罕,不稀罕,石头锻个小磨,就是咱用得不用了的磨豆腐小磨,拿到城里卖两百块,还抢。”
唐大熊说:“也和城里人穿着咱农村的有襟袄褂子一样,叫唐装,实际上就是穿我唐大熊的衣裳嘛。城市人是钱烧得没地儿花了,变着方式开始买石头?怕是大米白面吃得脑袋长毛了。”
李满喜说:“长毛不长毛咱不管他,你帮我炒炸药,咱就发长毛人的财。你说,我按比例兑了,怎么它就炸了?”
唐大熊说:“还是弄对了,要没有弄对它就炸不了。我和你一样,还是以前的土法,要说年节造个鞭炮什么的还能对凑,我看你上午的情形是大发了。”
李满喜递给唐大熊一根烟说:“看我出笑话是不是?”
唐大熊说:“同一个山头上住的人,我看你笑话,就不怕人家笑话我?你慢慢炒,不要一家伙就想吃个胖子,你给我说说你的比例。”
李满喜比一比二地说了半天,唐大熊听了说:“没错,只能说是出了意外了,或者火候没有把握好。我帮你弄,我也是这么弄,我弄一辈子了,也不想发那石头财,还是你弄吧,你知道我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我娘发了狠誓,这东西危险,我不想生那事了。”
李满喜把抽剩的烟屁股弹进了火中,火冒出一股青烟来,带出的烟灰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欠了欠身子瞅着唐大熊说:“成品石头,砖那样大一块卖三块,半成品石头按能下料的面积算,就那满地跑的嘣嘣嘣四轮车,拉下山,卖给石料场,一车赚六十块,一天两趟,能净赚多少,你应该比我算得快。”
唐大熊抬头捏了一下快要流下来的清水鼻涕,抬了脚抹在了鞋后跟上,手指头在火台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看着李满喜说:“再好的东西,对我还是动不起心来,你说大批量地造炸药就不怕上边查下来?”
李满喜笑了笑,“谁来查?原来的最高人民法院的规定是,非法制造或存着炸药三公斤以上就要追究刑事责任,后来又改成了如果没有用来犯罪或造成严重后果,就不算犯罪,也就是罚款二百元,拘留十五天。对咱西白兔的人来说,有人管十五天饭,还省钱、省心、省粮食呢。你只要不出事,只要没有人告,你是炸石头,又不是炸人。政府要管的是山下的煤矿,石头蛋子谁待管它!”
唐大熊说:“利真大。”
李满喜说:“利很大。”
李满喜抬了手腕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时针指着十一点,不早了,该走了。从劳模嘴里知道了自己配制的原料没有错,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要大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想想,不着急。我是信得过你,才把底细透露给你,有些事情是赶早不赶晚。”
唐大熊送出去李满喜,回头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看庄后的山,山是荒凉的风景,连梯田也没有。满山是层层垒起的风化的石头,月光下暗黑的山圈着一层黑色的光晕漫开来,山看上去像卧着的一头狮子。群山寂寞,大野寂寥,风刮起来,唐大熊觉得刚刚在火炉边捂出的一身汗落下了,有些秋的凉意,想象到山上的石头能卖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看那黑色的岩石参差如堞,傲然挺立,觉得西白兔的人们又要像他年轻时候,来一次声势浩大的开山炸石运动了。脚脖子崴了一下,思绪断裂了片刻,想往回走时,又想到了半山上闲置的窑洞。
六
外人眼里,唐大熊早已拒绝再造炸药,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是挡不住诱惑,心里痒痒得难受,他把所有的工序准备停当了,在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窑是早年间住过的老窑。唐大熊趁着天黑把炒制炸药的锅扛进了老窑,把原先扬谷子的木锨,捣中药的木棒,还有储存下的锯末趁着黑天放进了老窑。老窑里有唐大熊盘好的锅灶,铁锅是走食堂时期大队的,后来造炸药流落到了唐大熊手里,再后来锅就成了唐大熊的私有。做这些事情是预谋了好久的,谁也不知道,连儿媳水仙都不知道。唐大熊一直生活在两个唐大熊的世界里,一个说:“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等啥?拿捏啥?别人干啥你干啥,跟定形势不落后,总会捞得好处的。”一个说:“别忘了自己受的伤,发过的誓,对得起对不起谁,首先就对不起入土为安的娘。”
他先是从李满喜手里买了两袋硝铵。硝铵作为农用化肥,比一般的化肥劲大,把土,容易毁地,自从去年五月份国家明令硝铵为农爆产品禁销以来,硝铵一下由原来的四十八块六涨成了一百五十块,依旧是买不到,买它得走黑路。前支书李满喜因为山下有关系,山东河南的大车路过总要高价留下几袋来,山下的小煤窑多,紧张的时候李满喜一袋卖过三百块。现在,稍稍有了一些回落,唐大熊花了三百块买了两袋。
李满喜将硝铵放到唐大熊肩上说:“准备干了?”
唐大熊窝着脖子说:“不一定。”
李满喜笑着拍了拍唐大熊的脊背,他的脸长,颧骨高,用劲的时候两嘴岔往起吊,鼻子上的八字纹紧凑到一起,有鼻涕探出了头,唐大熊使劲往里吸了吸,听得李满喜在身后说:“水仙想买台缝纫机,你都不舍得,花大价钱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