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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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看着公公的背影远去了,端了一缸子水坐在了自家屋门前,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裁缝梦。打做姑娘起就想长大了要去学裁缝,给别人做衣服,也给自己做衣服,她相信自己心灵手巧,也相信自己能凭了手艺来养家糊口。想得好不见得好,日子走到现在了还是没有实现了她的梦。和唐要发说,唐要发说:“这想法通不过我爸。”
水仙说:“为什么?”
唐要发说:“不要问。”
水仙说:“不要问?我要不是看上了你的人才,我嫁谁他敢不让我开裁缝店。西白兔这么穷的地方,我开店少说也能补贴家里吃水。”
唐要发看着水仙,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他一直以来把赚的钱都给了爸,他和爸要钱的时候,爸就说了:“女人家,不能给她安排事做,安排了事情,她就不知道她是谁了,背着你啥事情不敢做。”看了半天,他还是把爸说过的话说给了水仙听。
水仙不知道公公为什么要这么说?扭头白了一眼唐要发说:“糟蹋了唐大熊的好人才和好品牌!”
唐要发一走,水仙闲在家里和唐大熊碰面话都少了,心里系上了疙瘩,一看到唐大熊,就想起了那些话,隐约从西白兔人们的嘴里套出了唐家那些个不光彩事情,但是,她还是肯定唐要发是唐大熊的儿。把做裁缝的梦也就此打消了,打消了但不彻底,时而还会想起来,还会找一些旧报纸撕一些衣服样子出来,用大针脚缝了,挂在墙上看。唐大熊看不惯,和外人说:“家里又没有死人,天天儿撕了报纸糊衣服,是糟蹋我唐家来了!”
唐大熊心里憋着的气,憋到现在看什么都是越发什么也不顺他眼睛了。
水仙现在能叫他一声爸,是下意识叫出口的,现在想起来唐大熊说过的话,又有点儿后悔自己叫了他,缸子里的水没有喝完泼到了地上,碰上了唐大熊回来,唐大熊没有说话,看着地上的水放下水桶,把担子撂到了当院,弄得响声大了,在水仙心里又系了个疙瘩。
李续说要给自己家里拉一车水,水仙想,他为了啥平白无故要拉一车水?真就是人们说的那样李续和唐要发是一个爹?水仙不相信。又从生活的需要上想了,觉得人家是和自己的哥哥关系好,想体贴自己,心里就有那么点儿虚荣作怪,想着吃他一车水算啥,他吃了西白兔人多少年水了,他靠着当干部的爹发群众的财,他要是天天给我水不要钱,我都巴不得呢!
李续把水拉来顺着沟渠流进了水仙家的旱窖,李续他娘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望着这边,看到李续和水仙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心里酸着就起了一股醋意,喊过话来:“李续,算了水钱过来,娘想用钱买铁炉呢,马上立秋夜凉了,屋子里寒气上升,人老了骨寒。”李续说:“我明天拉水,给你捎个铁炉回来就是了。”
李续娘怕李续得不上唐家的钱,怕唐家的小骚狐狸精使了坏勾了李续的魂。年轻时候自家男人仗着是村上的会计,适当的能给各户调剂几斤细粮,做下了很多说不出口的事情,现在自家的男人不比当年了,会计当成了村委会主任,翅膀硬了,动不动拿前程吓唬自己,自己也冲着那张干部脸敢怒不敢言,也就是背着他说说自己的儿子,胳臂腿不要外拐罢了。唐大熊看了一眼大门洞探出来的头,一时有些高兴得想笑,到底没有笑出来,鼻夹周围八字形的细碎纹道道,因想要笑堆在了鼻子两厢,唐大熊故意大声说:“李续,我是白吃你这车水了,我是真不想白吃你啊,可不吃白不吃!”
西白兔的人就想看热闹,年轻的时候唐大熊女人吃了人家两桶水跟进了洋芋地,现在,倒要看看吃人家一车水有什么故事发生。傍晚的热闹让西白兔人苦寒的心兴奋了,也成了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
四
原来西白兔缺水也没有这么厉害,山下抗旱修渠时,山上隔十天半月还有个马虎天,遇上云积得厚时也下一场暴雨,后来把山下的渠修成了,山上原先的水流就慢慢变细断流了。“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民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当时响应政府号召开山引水,但有水的日子仿佛只是被打下凡间的神仙的一个梦境,人如故,水不见了。山上不能住人了,山上的人说,山下的人也说。政府鼓励山上的人往山下迁,也列入了计划。但是,政府补贴的那点落户费,落到山下哪一个村子都不够村干部们打牙祭,还不说地啦、屋啦、吃啦的。山上的人原来还动了心思要走,眼看着有人下了山,下了山又回了山上,山下的地吃紧,批地基又困难,山下修房盖屋都是在自己的地上做文章,山上的人下了山才知道理想这东西对日弄土地的农民来说还太远。也有出去搞副业的,发誓就是在外当乞丐也不回山上,有的还真不回来了,是在外看着城里人好过,偷人家东西被抓进了看守所。
人活着没有目标,看着脚下的一方方土地,政府里的官员骂山上的人鼠目寸光,山上的人骂政府光顾了腐败,哪管老百姓要死要活!
唐大熊看到山上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树,一个是鸟。树被山下开煤矿的砍了做了坑木,鸟没有树了只好飞走。西白兔的山上只剩下了人和石头,如果山上只剩下了人,人会很孤独的,石头也不见得就能救了人。唐大熊明白山上的人都在私下里较劲,赚了钱往山下迁,人想着明天,想着山下,就还得活下去,要说不容易那是真不容易,风吹尘刮的,白昼黑夜的。
唐大熊想起当年自己在外村修红旗渠,一月半年不回家,偶尔回家看娘的脸黑着,瞅了媳妇不在的空隙把他叫到窑后的自留地里说:“你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就因为两桶水,就跟了人家的汉子进了洋芋地。”唐大熊不相信地看着娘。
娘被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觉得自己不该说:“我是不该说。”
半天,娘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娘身上罩着件蓝褂,脸上挂满了皱纹,一双小脚坚定地站在油菜花田里,一双暴起青筋的老手扶着油菜花梢,有点晃悠,被他看得不敢正视他的脸,扭头拖着小脚快速走了。
唐大熊瘫坐在了地上,地里的油菜开了花,他抬起手来看自己的一双手,油菜都开花了,已经是春暖天气,自己手上被大锤震裂的冻疮口子依然往出渗脓。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领口、袖口和下摆都掉着线头的藏蓝布立领褂子。家做的布鞋,鞋是千层底,是媳妇从娘家带过来的旧布,一层层用豆面糊了晒干剪了鞋样用麻绳纳就的爬山鞋。下身穿的裤子是媳妇下山和娘家哥哥要来的,媳妇疼他,常说他长了好人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日子穷,但是,也想着法打扮他。他被媳妇宠得没有了大人样,就是不回家,他也知道媳妇像他的小娘娘一样安分守己在家等他,可就是没有想到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这西白兔虽然穷,缺水,但是,穷人家安于现状,没有野心,善良本分,缺水的旱窖储水也够她和娘吃水了,他想不透两桶水怎么就跟了人家去了洋芋地?
他哭丧着脸拐过窑脊走进了自家院子,看到媳妇秋凤依在窑门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摞子精细瓷碗碎片,弯下腰来铺在院子里的红石头上,用锤子砸,碎瓷片砸成了米粒大的块状,她把它收起来,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篱笆院墙上的他。惊得把手里的碎瓷块落在了院子里,说:“娘说你走了!”
他说:“我不走了。以后我每天供应你吃两桶水!”
秋凤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收拢散落的碎瓷,双手被碎瓷的尖角扎破了流着血。他看着不管,他觉得地上的东西本来是很完整的一个好东西,很完整的一束油菜花,被驴嘴过来卷了一口。他以前还笑话别人看不好自己的老婆叫人家一个外姓人睡了,现在轮着自己了。他清楚要找的目标,就在自家的隔壁,但他不能去找人家闹事,他是劳模,是有头脸的人物。从媳妇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的双脚很僵硬,媳妇一下搂了他的腿,他拿手抓了她的头发说:“不是说看中了我的好人才!”
媳妇被他拖着进了窑,手里的碎瓷块塞到了嘴里,就着火台上的一碗凉水张嘴喝了下去,碎瓷把嘴和喉咙划破了,她开始大口地吐血。唐大熊害怕了,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