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见唐大熊从院子里举着个筛子出来照着鸡们扣了过去,鸡们架着翅膀分开了,唐大熊犹不解气捡了筛子还要撵着扣,这一扣,扣到了出门来送礼钱的陈顺起头上。
  陈顺起说:“这是又发啥子疯?大喜的日子和一只鸡斗气,我也给你凑个份子,不多有少,贺你娶了儿媳妇了。”
  那竹筛子里落下了拾块纸币。
  唐大熊看着那拾块钱,心里突然觉得松散了。你说这王八蛋,他要是多上了礼钱自己的心里反倒不高兴,这不是明着承认这个儿吗?钱少得和其他人一样多也不正常,比其他人稍多出了一点,才算是村干部的脸面,才能让大家伙儿知道这个儿到底是我唐大熊的,尽管是浪得了一个虚名。村里上礼钱的都是一块两块,最多也就是五块,他上了拾块,还算是妥当。手里端了筛子,筛子里放了拾块钱走到记礼账的跟前簸了一下,那钱展展地落到了桌子上。
  “记上,隔壁的李顺起。”
  他的嗓门儿很大,大得要陈顺起和西白兔的人听,他不是不想姓李嘛,我偏要叫他李顺起。
  
  嫁过来的水仙要求实现自己买一台缝纫机的愿望,唐大熊说:“刚结婚,欠了一屁股两肋巴债,去哪弄那缝纫机?”
  言外之意是,不弄。这么一等就是半年,水仙有了孩子。怀了孩子的女人是双身子,干啥不干啥都有讲究,怀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用剪刀,怕生下的孩子是豁嘴。既然水仙已经怀了孩子,唐大熊的意思是怀了孩子的女人应该在家里静养,不易干重活,就要唐要发外出去打工。水仙心里想着怀了孩子有意思,又想着开裁缝店更有意思,但裁缝店的投资大,明显是开不成了,就盼望孩子快出生。
  水仙等唐要发外出打工走了,一个人住着无聊,没有事情就往李续的小店跑。在西白兔,除了唐家,她不认识第二个人,小叔子又小,在山下念初中,家中里外就剩下了她和公公唐大熊。农村人,公公和儿媳妇不敢话多,话多了就有闲话,还以为公公和儿媳妇有了说不清楚的瓜葛,像那电视里的唐明皇一样,败了老唐家祖宗的兴。后来知道那皇帝是姓李,私下里唐大熊还高兴过一阵子。
  水仙要去李续的院子里,唐大熊不敢说啥,也不好说啥。李续的小店开在村中央,店里主要卖的东西是水,钢板焊接的水箱像锅炉一样竖在院当央,有人要买水了挑了桶来,一桶五角钱。水仙来李续的院子串门还有一个心理,凑热闹。因为,李续家的院子里支着张麻将桌子。一张麻将桌子只能有四个人玩,四周围却围着有十几个人看。
  “膏药不贴疮,一百零八张。百病不能治,专治闷得慌。”闷得慌的人都往李续的院子里走,口渴了还能讨一碗不花钱的活水。西白兔人叫河水是活水,叫旱窖里的水是死水。不看麻将看人脸,人脸上的表情丰富着呢。掏了钱的人脸黑着,赢了钱的人,脸上挂着眉飞色舞的喜悦。西白兔的人外出打工的人多,闲余的人和日子,看地里的庄稼长得细毛鬼筋的样子,就凑到了李续的院子。西白兔的人不叫麻将牌,叫骨牌。李续也参加打骨牌,输了,他并不出钱,要对方打水。水是商品,拿钱来买。
  水仙心闷,一般是看。唐大熊看不过眼说过她几次,不要她到李续的院子里,水仙腻烦得偏要过来看,一切内里的缘由水仙不知道,但是,她对公公的话很反感。看得多了就也想上去玩一把,开始的时候水仙往座位上坐时还有些害羞,出牌也比较谨慎,问身后站着的人。身后的人说看两家牌,不便开口。水仙就不问了,自己把牌码成两排,前排是码好的,够搭子的,后排是要打的,幺九、风、白板、红中等,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了她牌和了没有。这时候李续总会找借口下场要别人来玩,自己回去倒一杯水出来,望着天空说几句没咸没淡的话,来回走了两步,就斜挤进去站在了水仙身后。李续说:“把好牌出了,暖着那个风。”说话好像还嫌不解决问题,就伸出了手,把两行牌码到了一起。
  水仙说:“这样儿我分不清好坏。”
  水仙要出牌了,李续说:“这张。”自己就上去拿了牌直接扔了出去。下家和上家因为李续的介入,各自取出两张牌来扣在了桌子上。李续说:“扣什么,我又不是贼,人家的牌好着呢,不自摸不成牌,是吧,水仙?”
  水仙捂了嘴笑,笑声儿不脆不响,很是招人听,但也招人恼。
  李续的老婆在山下的一座小学教学,不回家,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回来时是坐着李续拉水的拖拉机。回到村上,不等得往下卸水,村上的人就围上来接水了,这其中有唐大熊。因为李姓辈分大,李续说话就随便:“劳模,我明天给你拉一车水,你把水窖里的淤泥清理干净,我打骨牌欠了你家水仙了。”
  唐大熊把脸一黑,望着地上的空桶,不看李续的脸。李续也不看他,忙着放皮囊里的水。唐大熊等得人挑完水了,自己也挑了空桶回了家。进门的时候遇上了水仙,就说:“李续欠你水了?”
  水仙怔了一下,马上就对什么有了反应:“噢,欠了。”
  唐大熊很不乐意要李续的水,他和李家的仇是用炸药也不可以摆平的仇。掏出烟袋锅子想着怎样来和水仙说拒绝李续的水,马上反转又想了,老子讨你一拖拉机水算个球,还帮你养着个人呢!
  第二天李续就下山去拉水。
  临出门他老婆问:“听说,你帮水仙打骨牌赢了?”
  李续说:“赢了。”
  说此话时,李续拿了摇棍发动拖拉机。憋足了劲猛摇几下,突突突冒一串儿青烟,灭火了。李续老婆说:“赢了咋还说欠人家的水?”
  李续抬起憋红的脸说:“是想让我灭火是不是?一车水算个屁。论辈分她得叫我叔,你瞎想个啥!”
  李续老婆不说什么了,回头嘟囔了一句:“老子都不讲辈分,儿子能想得到讲!”
  李续上前照老婆的脸打了过去:“你说的是人话?”
  事情一扯上公公,她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捂了脸哭了一场去了娘家。娘家人说:“人家是干部家庭,想和谁好还不是一句话。村上出义务工、接受救济咱都有,你说的话要娘家和人家去闹事也闹不到桌面上去,叫你婆婆听了,她也敢打你。回吧!”李续仗了当干部的爹,老婆都惹不起他了。
  
  唐大熊在清理水窖,一桶一桶挑了稀泥往自家的玉茭地里送。稀泥挑到地里,不舍得随便倒掉,掺了化肥,在玉茭的根部挖开口用马瓢舀进去。水贵如油呢,水仙看到公公脸上吊挂的汗水,用脸盆儿端出水放到院子里要他洗把脸,落落汗。唐大熊看着脸盆里的水说:“我不热,端回去吧,明早你正好洗脸,你洗了我洗。”西白兔人的发音和山下的人不一样,把“洗”字的发音叫“死”,话说出来就听成了“你死了我死”。
  在河边长大的女人,哪见过这么样的节约用水?就弯腰自己洗了一把脸,抬头湿着脸学着西白兔人发音说:“死吧,我死了。”
  唐大熊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蹲下去把脸盆端起来湿了一下脸。他不舍得把手伸进去,手上糊满了泥。水仙望着公公远走的背影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大了,不自觉喊了一声:“爸,慢走啊!”
  唐大熊站下来停顿了有一秒钟,抬起脚来没有回头紧快走,出了院门停下了,等水仙再叫,水仙不叫了。
  水仙从进了婆家门到现在,还没有叫过唐大熊爸,不是水仙不想叫,是农村大多数儿媳不叫公公,一般要叫了,就和自己的丈夫说:“叫你爸去。”有了孩子了,就和孩子说:“叫你爷爷去。”什么也没有或不在身边时,就说:“和你说个事。”
  水仙要叫,别人就会觉得水仙和农村人不入流,是模仿城市人假正经。水仙现在叫了,是因为水仙觉得她不叫唐大熊爸,冲着他那高挑儿的背影有一股说不出去的热。她要不叫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或者说这么心动的时刻不叫,就叫不出来了。唐大熊心里不这么想,就想:早该叫了。可惜四下里没有人听见或看见,想赶快走远些,让水仙再来这么一下子,好让隔壁住着的陈顺起听见。
  身后空得像一条不见发大水的干河沟,看不见有新绿的叶子长出来,阳光晒得腾起了热浪,热得脊沟上有汗往下流,像爬满了蚯蚓。唐大熊心里的雀跃就此缓缓打住了,落得一肚子失望。
  

[1] [2]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