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浮生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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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要发说:“爸,炒炸药不是要锯末和木炭吗,怎么弄了机油?”
唐大熊说:“油包水,性子烈。”
水仙说:“爸,咱还没有买到硝铵。”
唐大熊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做这样危险的活儿,穿什么质地的衣服都很有讲究,混纺化纤的,一件儿都不可上身,唐大熊要儿子换上布衣布裤,拿了棉线儿手套跟了他扛了东西走,他们穿过西白兔的村街,暮色中有几个抱了孩子的女人把奶穗儿吊挂在外面,孩子拿着奶穗儿来来回回揉捏,揉捏得女人们脸上满脸灿烂的笑。
“劳模,炒炸药?”
“炒!”
唐大熊带着自己的儿走进了原来的老窑。老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垒了锅灶,灶上坐着走食堂时的大铁锅,铁锅旁放着木铲和木棒槌。唐大熊往火塘里填了锯末,拿了一团麻绳燃了锯末,要它慢火儿引。
他开始往锅里倒硝铵,等火烧旺了他往里倒糠皮。他要求唐要发不要把火烧得太旺,他一边翻炒着锅里的硝铵和糠皮,一边和唐要发说:“要翻炒均匀,要受热均衡,要看到它们的结晶体,比如像这个结晶体,它大了要用棒槌敲碎,不能用铁锤子敲,那样容易发出火花,要么是木棒槌敲,要么是铜棒槌敲,千千万万不能用铁器敲。”
炒好的炸药连锅端了倒在了老窑的炕上。唐大熊说:“掺了糠皮子是预防它结块,要等明天用,下来炒油包水,傍黑里咱就去开山。”
唐要发看着火塘里冒出的烟,听着唐大熊说话,不时地往起抬一下眉头,表示自己在听。这么着一抬,鼻子两侧堆聚了很多皱纹道道,皱纹儿拽得鼻孔儿朝天翘了起来。唐大熊觉得唐要发的鼻子这么抬很像一个人,这人是谁呢?这么熟悉。放到了火塘上的锅,倒进了剩下的硝铵,想着九比一的比例放机油,就翻出了脑子里一个根深蒂固的影子,这个人常常骂骂呱呱的,唬得人见了要绕道儿走,更多的时候是看着他,就这么看着生出几分惧意来,一时有些愣怔,心就开始往上提了,跳得欢快。
这个人是爹啊,是自己的爹啊,他的孙子和他长了一样的鼻子,自己这么多年来怎么就不清楚,不琢磨他的长相,不看他哪里有自己的影子了?就看了他长了个五花个子,就看他不是长手长脚。唐大熊的心一跳一跳,想着自己言尖语谗,原本心无城府,却伤了孩子妈的心,让她跟了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早早糟害死了,没有活过一天幸福时光。唐大熊在激动中看到锅底出水了,是火大了,他没有翻炒均匀,他要唐要发点起火来看,他说:“我的儿哎,你点了火让爸瞅瞅,让爸瞅瞅,你原本就是爸的儿哎!”
唐要发点了火离远了要唐大熊看锅里炒制的东西,唐大熊借着火光看到唐要发的脸和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嘛,唐大熊说:“我的儿,近前来。”
唐要发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窑口上因为有雨来挟带着一阵风,风把火塘里的火燃旺了,一块燃烧的木炭吹落进了铁锅里,唐大熊大叫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一把拽了唐要发往门口推,但是,一切都晚了。铁锅内被他们称为“油抱水”的黑色粉末再次显示出了它的无比威力。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炸药把唐大熊推向了窑掌,他还扭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的儿扑向了窑外明黄的星光,看到窑外青山环绕,绿水潺潺,花香四野,西白兔理想的风采毕现无遗,他的儿披着满身金黄高大起来,他兴奋地喊着:儿啊,天下原本是一片太平啊!冲击力面向了门口把唐要发推了出去,把他炸得像天女散花一样。
爆炸过去有一天了,唐大熊的儿子唐要发的尸体像炒爆的碎豆子一样,稀稀落落撒遍了西白兔的大街小巷。唐要发的老婆水仙穿了孝,跟了小叔子唐国发拣拾地上散落的碎尸块。乡间俗规,暴死的人带邪,何况这一回是父子两人。西白兔家家门上拴了红,拴了红可以驱鬼避邪,走过去的时候那红看上去很扎眼。唐要发老婆水仙拿了筷子夹地上已经有些发黑干硬的肉团团,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抬头望上去有死者的衣服碎片在大树上随风摇摆,水仙看着地上的像羊屎蛋一样的黑肉,腿软得一下坐在了地上,想着天空的万丈阳光和眼前的物是人非,捂了张开的嘴,头歪在肩膀上悄声咽下地哭起来。有几个居家的妇女从自家院子里拣拾了几块碎肉出来,用鸡食盆盛着倒给了唐国发,看着地上坐着的水仙,走过去搀了搀她,要她起来,水仙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了对方的手哭着说:“你说说,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碎得就连两碗肉都拣不够,人活了个啥?到底活了个啥?”
这一回震动大了,炸死的不是一般人,市里都惊动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落后的瞎胡闹的地方存在。
水仙抱着孩子,穿了孝坐在院子里,门口有两口红漆棺材,大门上斜倚着两个花圈,一个花圈是陈顺起代表村委会送给唐大熊的,因为他是劳模。一个是李续代表自己送给唐要发的。刚下过雨,院子里的缸缸罐罐锅锅碗碗,满上了雨水,其中迎大门的地方放了一个铝盆,盛着半盆水,水中放着一把菜刀,铝盆旁边,一捆树枝被拦腰烧断了。这是当地人的习俗,意指死者既去,生者哀恸,但从此阴阳相隔,生死两重天了。
有省城的记者听说西白兔因为炒制炸药出了命案来这里采访,被人领着走到了唐大熊的院子,看到水仙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多看了几眼,就想起了“要想俏,一身孝”这句民间俗语来。
记者姓吴,看着水仙说:“你公公和丈夫以前炒过炸药吗?”
水仙说:“炒过,劈开太行山的时候。”
记者笑了笑问:“除了劈开太行山,村里以前出过这样大的事情吗?生这么大的事不害怕?”
水仙说:“出过。怕啥?活人不生事,还叫活人吗!”
记者说:“活什么人,把自己的命都要了。”
水仙白了他一眼,说:“山上没水吃的时候咋不来问?山上下种干得不发芽的时候咋不来问?山下挖矿发了,光说人家富了要树个典型,就不说把山上的风水都挖走了,挖走了风水,咋不来问?人都死了,来问啥!”
记者半天不说话,看到水仙白净的脸蛋上因抢着说话起了红晕,停了话,哄着怀中的孩子,孩子哼哼着要撩她的孝衫,她解开了腰上的麻绳掏出了奶穗子要孩子吃,用手摸了一下孩子黄乱的头发,孩子不吃,捏着怀窝的奶穗玩。
水仙说:“还不快吃?不吃,爷爷和爸爸就来吃了。”
这空当,水仙望了一下对面停放的两口棺材,鼻子酸了一下。
记者说:“知道炒炸药是违法的吗?”
水仙说:“知道。”
记者说:“知道还炒?”
水仙又白了他一眼,说:“石头蛋子不值钱,谁待管它。要活人过日子,就算违法也没办法啊。”
记者走时候问水仙,这一辈子最想做什么?
水仙笑了笑说:“想做什么不见得能做了什么,说眼前的事,就想买台缝纫机,开裁缝店,还欠债,然后供小叔子念书,要他学了文化离开西白兔。”
记者走时看水仙寒酸,硬给她留下了五百块钱。
记者说:“我姓吴,口天吴。”
水仙想:口是靠天吃饭的,乡下人靠天吃不上天,五百块买不来我男人的命,就算是缺钱,也不稀罕五百块,不要他的。
水仙又想,城市人就是有钱,也不在乎这五百块,留就留了。留下的钱我啥也不买,就买台缝纫机。
水仙站在挖山挖得豁豁溜溜的山口上目送吴记者走远了,手里握着五百块,心便有希望升起来,朝着远处招手的胳臂半天不舍得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