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打向人心幽深处的强光

作者:仵从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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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琴教师》不好读、不易读、不易解也与耶利内克“叙述”她的“故事”、“表现”她的“人物”、“组织”她的“小说”的方式密切相关。它的“叙述”(讲故事)是一种复杂的构成。它把“叙述人”(不介入、不评价的事实叙述者)、“主人公之叙述”(事中人关于进行中的事物具主观性的叙述)、“隐在的作者的叙述”(潜在的作者对叙述对象的介入性评价式叙述,如讽刺的或同情的叙述等)杂糅一体,并且甚少给予“提示语”作出说明或过渡,这往往要求读者即时判断:言者为谁?以下一节文字可为例:
  这儿,在楼梯上只有我们俩。现在是在玩火。女人告诫克雷默尔。克雷
  (两位主人公或其中一位的话)(女主人公的“话”)(叙述人的“话”)
  默尔驳斥埃里卡说,她不该一直刺激他的欲望,然后却让他得不到。埃里卡望着本
  (叙述人的“话”)
  该离去的男子,因为他一定要留下来。女人在她的精美的包装底下暗暗地兴奋起来。
  (叙述人的“话”)(隐在的作者讽刺性的“话”)
  这种繁茂的花朵与粗暴的情欲不适应。它不适于长久地在楼梯间逗留,因为植物需
  (隐在的作者比喻性修辞的讽刺性的“话”)
  要光和太阳。它最适合于在母亲身边,电视机前。埃里卡摘掉了新帽子的脸上由于
  (隐在的作者讽刺性的“话”)
  情欲难耐显出不健康的红色,她找到了她的师傅。(中译本第175页)
  (隐在的作者讽刺性的“话”)
  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一节文字中,“叙述人”“主人公”“隐在的作者”是三位一体的。没有“他/她说”“他/她想”一类提示语,没有引号(整部小说如此)。这样的叙述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同时又隐含着破解的快乐(克服了困难之后人皆有胜利者或成功者的兴奋、愉悦,无此经验者则不能)。这样的叙述同时又有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一个突出的词:“声音”——“声音和与之对抗的声音构成一条音乐的河流”——这是关于耶利内克一个精确的捕获:在她整部不用引号(直接引语)的漫长叙述中,叙述人“讲故事”的声音、主人公发出的“声音”(与人语)和内心独白的“声音”(自语)、主人公彼此间(以对话为主表现出的)相互纠斗的“声音”、隐在的作者(冷眼旁观不时讥嘲)的“声音”有如多声部之和声,声声不同。叙述人的“客观”、主人公的“亢奋”、主人公彼此间对抗性的“激烈”、隐在的作者的“嘲讽”确是汇成了一条“声”之流:持续不断、细腻绵长、黑暗无光、密不透风——而这一结果则更多地依赖:独白式的、少提示语的、无引号的、少分割而大段落的形式(它最长的一“节”约有二万三千字)——而“音乐的河流”当意谓它情绪、氛围、心理的富于旋律的起伏跌宕以及以音乐家、经典名曲、关于名曲的理解与阐释以及主人公一为钢琴教师一为钢琴学生的人物构成。
  与这种复杂的叙述相关,耶利内克以复杂、病态的内心为突出特征的坚锐人物先后出现,渐尔成形并终于“高大”起来。我们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地被压抑、怎样地被扭曲、又怎样地走向变态、病态、最终成为令人惊惧的角色。在人物如是创造的过程中,我们亦可时时听到耶利内克如冷风一样的辛辣讥刺。而故事的结构由于对人物内心的关注与叙述中主观性的突出也便逻辑地呈现出时间与空间上“跳跃”的状态,虽然它的幅度比起意识流小说来并不显得更大,但它也的确增加了阅读的难度、破坏着阅读的耐力。
  《钢琴教师》在艺术上还有一点令人印象极深,那就是它匕首一般的句子:在明晰、果决、精到、具体化的叙述中,耶利内克常以隐在的作者身份、以比喻与讽刺或二者兼在或同在的修辞方式,不时写出令人眼前一亮、或解颐一笑、或心中一惊、或肉体突然被利刃划破而不禁失声叫痛的句子:
  她写以爱控制、折磨埃里卡的同床沉睡的母亲:“被爱的纽带扣在一起的一对中那亲密的部分——母亲,早已在天国般的宁静中梦想着折磨人的新办法”(P9);
  她写失败的埃里卡:“命运并没有把她造就成为钢琴家。埃里卡作为刨花被抛洒到了地上”(P24);已在老去的她是一只“松弛的编织袋”(P58);“埃里卡的脸上已经开始勾画着腐烂”(P102);“女教师,最终结果只有皱纹、褶子、大腿上干枯的黄皮肤、灰白的头发、泪囊、大汗毛孔、假牙、眼镜,不再有好身段”(P145);
  她写母亲与外祖母对埃里卡禁欲主义的严格、严密控制:“为了保护她不受到潜伏在外面的男性猎人的袭击和在必要时动手警告猎人,母亲和外祖母,这支娘子军枕戈待命,严阵以待……这两位老妇人因缺乏硅酸而干枯了的私处,如同一只正待毙命的鹿角甲虫的钳夹在一开一闭地掀动,但没有猎物落入她们的掌心。于是,她们紧紧抓住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鲜嫩的肉,慢慢地把它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与此同时,它们的装甲车严守着年轻的鲜血,以防其他人走近并给鲜血下毒”(P30);
  她写婚姻交易中的男女:“姑娘想嫁给一名医生,为了使未来的医生了解自己会得到什么,姑娘展示着自己的身材。他不会没见实物就购买”(P35);
  她写被“禁欲”与“压抑”之后的“埃里卡把自己一切有扣子的物品都严严实实地扣上”(P41);“她是自己的禁忌”(P49);“埃里卡是身体结实的那种类型的人。大自然似乎没有给她留下开口”(P46);
  她写钢琴课上的埃里卡目光冰冷锋利:“她用能切割玻璃的目光挨个打量学生”(P55);
  她写想从埃里卡身上获取性经验的克雷默尔:“他个人认为,埃里卡小姐正是那种年轻男人进入生活时想要的女人……每个人都得从头做起。他不久就将脱离初级阶段,就像开车的新手,先买辆二手小型车,等掌握了,就提高到比较大的新款车”(P57);“通常他在更嫩的草地上吃草。”(P165);
  她写同样自负、自信的埃里卡与克雷默尔:“两个人都在想,自己比另一个更懂,一个是因为他的年轻,另一个是因为她的成熟……轻蔑的纽带把师傅和徒弟联结在一起”(P63);
  她写一个少女到少妇的变化、失落与存在中的窘迫:“它(卫生巾)迅速取代了灵巧小姑娘的儿童舞会上公主小姐的金色的纸板王冠……女王的首饰突然滑落到裤子里,女人终于认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首先在头上、在孩子的自豪里显眼的东西,现在已经到达了那里,在那里女性的木材必须悄悄地等待斧子”(P77);
  她写埃里卡用手帕包着玻璃杯并踩碎了它(她要用它去刺破女长笛手的手):“手帕挡住了玻璃碎裂时痛苦的鸣叫声”(P143);
  她写埃里卡在攫取“爱”这一猎物时的心机:“埃里卡计划把自己以精美的小吃的形式分给这个男子。不能让他吃腻了,他应该经常忍受得不到她的钻心饥渴的折磨”(P203);
  她写景:“太阳出来了。天空布满灰尘。楼群上空渐渐变红。树木披上绿装,成为一种装饰。花绽放花蕾,给这片风景增色。人们走来走去,嘴里说着什么”(P233)。
  从以上偏多的引例我们可以看到耶利内克在艺术才华上非凡的聪敏智慧,在表达上的犀利,在语调上的阴鸷冷峻,在观察解析上的深刻过人。我们还可强烈感受到她内在的不可遏制燃烧如火不无恶毒的汹汹激情。激情何来?激情出自愤怒,愤怒出自奥地利(耶利内克说:“压迫着我的是对奥地利的愤怒”),奥地利亦即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或男女间、或强弱间、或统治被统治间的不平等、不公正及强权表现的暴虐既激发了耶利内克作为反叛者的愤怒,也产生了作者称为“鬼怪”的人物——以可怕病态模样举止出现的母亲与埃里卡:“如果她们总是被排挤出社会,她们当然会退化,变成鬼怪。”(作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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