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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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出了大门,韩冲看到大趴在村中央的碾盘上和一个叫涛的孩子下“鸡毛算批”。这种游戏是在石头上画一个十字,像红十字协会的徽标,一个人四个子,各摆在自己的长方形横竖线交叉点上。先走的人拿起子,嘴里叫着鸡毛算批,那个“批”字正好压在对方的子上,对方的子就批掉了。鸡毛算批完一局,大说:“给。”涛说:“再来,不来不给。”大说:“给。”涛说:“没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给。”大说:“给。”涛学着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说:“给。”说完一溜烟跑了。韩冲走过来问大:“他欠你什么了?我去给你要。”大翻了一眼韩冲说:“野毛桃。”韩冲说:“不要了,想要我去给你摘。”大一下哭了起来说:“你去摘!”韩冲想,我管着你母女仨的吃喝拉撒,你没有爹了我就是你的临时爹,难道我不应该去摘?韩冲返回粉房揪了个提兜溜达着走进了庄后的一片野桃树林。野桃树上啥也没有,树枝被害得躺了满地。韩冲往回走的路上,脑里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树闪了一下,韩冲不走了,仄了身往后山走。拽了荆条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脚来回量了一下,发现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树。韩冲坐下来抽了一根烟,明白了腊宏来这深沟里干啥来了。
来给他闺女摘野毛桃来了。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他们母女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多!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了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母女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见到哑巴就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
天快黑的时候,从山下上来了几个警察,他们直奔韩冲的粉房。韩冲正忙着,抬头看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觉出不对。韩冲下意识地就抬起了腿,两个警察像鹰一样地扑过来掀倒了他,他听到自己的胳臂的关节咔吧一响,然后就倒栽葱一样被提了起来。一个警察很利索地抽了他的裤带,韩冲一只手抓了要掉的裤子,一只手就已经戴上了手铐。完了完了,一切都他妈的完蛋了。
审问在韩冲的院子里,韩冲的两只手铐在苹果树上,裤子要掉下来,警察提起来要他肚皮和树挨紧了。韩冲不挨紧也不行,裤子要往下掉。一个男人要是掉了裤子,这一辈子很可能和媳妇无缘了。苹果树旁还拴了磨粉的驴,驴扭头看着韩冲,驴不知道因为什么主人会和自己拴在一起。驴嘴里嚼着地上的草,嘴片儿不时还打着很有些意味的响声。
警察问了:“你叫腊宏?”
韩冲说:“我叫韩冲,不叫腊宏。我炸獾炸死了腊宏。”
警察说:“这么说真有个叫腊宏的?他是从四川过来的?”
韩冲说:“是四川过来的。”
警察说:“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炸獾炸死了人?”
韩冲说:“是。”
警察说:“为什么不报案?”
韩冲看着警察说:“是或者不是,我该怎么说?”
警察说:“如实说。”
韩冲说:“獾害粮食,我才下套子炸獾。炸獾和网兔不一样,獾有些分量不下炸药不行,我下了深沟里。那天我听到沟里有响声泛上来,以为炸了獾,下去才知道炸了人。把他背上来就死了。人死了就想着埋,埋了人就想着活人,没想那么多。况且说了,山里的事情大事小事没有一件见官的,都是私了。”
警察说:“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要是当初报了案,现在也许已经结了案,就因为你没有报案,我们得把你带走。你这愚蠢的家伙!”
韩冲傻瞪了眼睛看,看到岸山坪的几位长辈和警察在理论。
韩冲斜眼看到岸山坪的人围了一圈,看到他爹拄了拐棍走过来。韩冲爹看到韩冲,脸上霎时就挂上了泪水。韩冲一看到他爹哭,他也哭了,泪水掉在溅满粉浆的衣裳上。韩冲说:“爹,我对不住你,用你的棺材埋了人,用你的送老衣送了葬,临了,还要让老公家带走,我对你尽不了孝了。爹呀,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
韩冲爹用拐杖敲着地说:“我养了你三十年,看着你长了三十年,你娘死了十年,说没有养就没有养,说没有长就没有长了?你个畜牲东西!”
韩冲看到王胖孩大步走小步跑地迎过来,边走边大声问:“哪个是刑警队长同志,哪个是?”
看到韩冲旁边站着的警察赶快走过来一人递了一根烟,点了点头说:“屋里说,屋里说。”一干人就进了韩冲的粉房。
韩冲搂着苹果树,看身边的驴,耳朵却听着屋子里。屋门口围了好多大人小孩,屋外的警察走过来把他们驱散开,韩冲不敢扭头看,怕一下子扭不对了裤子会掉下来。就听得屋子里的人说:“我们是来抓腊宏的,你把腊宏的具体情况说一下。”村干部说:“这个腊宏我不大清楚,毕竟他不是我的村民,我给你们找一个人进来说。”村干部王胖孩走出来,踮着脚尖瞅了一圈岸山坪的人,指着韩冲爹很是神秘地说:“你,过来。”韩冲爹就走了过来。王胖孩小声说:“不是抓韩冲,误会了,是抓腊宏。逃亡在外的大杀人犯,炸死了,韩冲说不定还要立功。你进去反映一下腊宏的情况,如实的基础上不妨带点儿色。”重重拍了拍韩冲爹的脊背。
两人走了进去,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大清楚。隔了一会儿又听得有话传出来:“真要是说上边查下来,你这个代表一级政府的村干部也得玩完。”“是是是!”外面的人吵得乱哄哄的,有说腊宏是在逃犯,有说韩冲炸他炸对了,就把屋里的说话压了下去。听不见说话声,韩冲就看驴,驴也看他,互看两不厌。
不大一会儿,粉房里的人都出来了。警察递给村干部韩冲的裤带,村干部王胖孩走过去给韩冲塞到裤襻里,紧了裤,韩冲才离开了紧靠着的苹果树。一个警察过来打开了韩冲的手铐,并没有放韩冲,而是让他从树上脱下手来,又铐上了,要韩冲走。韩冲知道自己是非走不行了,走到爹面前停下来,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安顿了几句粉房的事情,最后说:“哑巴的蚕眼看要上架了,上不去的要人帮助往上捡,她一个妇女家,平常清理蚕屎都害怕,爹,就代替我帮她一把,咱不管他腊宏是个啥东西,咱炸了人家了,咱就有过。”
韩冲爹说:“和爹一样,嘴硬骨头软,一辈子脖子根上就缺个东西,啥东西?软硬骨头。”
韩冲抬了脚要下岸山坪的第一个石板圪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喊:“不要!”
岸山坪的人齐刷刷把小脑袋瓜扭了过来,看到了哑巴抱着孩子,牵着小书往人跟前跑。
警察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只管带了人走。韩冲任由推着,脑海里就想着一句琴花的话:哑巴她会说话,哑巴她真会说话!
八
哑巴手里拿着那张条子,走过去拽住村干部王胖孩。
哑巴比画的意思是:你打了条子的,怎么说把人带走就带走了,要你这村干部做啥?
王胖孩说:“说,说!你明明会说话,要我拐着弯子办事,你要是早说话,咱还用打条子?”
哑巴半天憋得脸通红了才憋出一个字:“不。”
王胖孩说:“那你现在是哪里在发声儿?”
哑巴哭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尖。韩冲爹走过去拉了小书的手对王胖孩说:“要她跟着个杀人犯逃命,还要说话,不如绝了话好!”
韩冲爹找来村上的人要他看一天粉房,他想进城里去看看韩冲。
韩冲爹说:“你只用把火看好,不要让火灭了,火好粉才好干透,下来的粉面才不怕老浆臭,老浆臭的粉面不出货,还不够筋道,谁也不想要。午后喂一次猪,七八头猪要吃三桶粉渣,你做好这两项就好了,我搭黑就会回来。”
韩冲爹第二天就进了城里,在看守所里见到了韩冲,知道还在调查中。韩冲的雷管从哪里来的,琴花给的。琴花的雷管从哪里来的,发兴从矿上取回来的。发兴从矿上哪里拿的,从他儿子保管的仓库里找的。这样下来一件事情就拉长了战线。现如今才调查到了矿上,发兴的儿子也被看守了起来。
韩冲问他爹粉房的事情,他爹说:“好好,都好。那哑巴是真会说话。”
韩冲说:“会说话就好。”
韩冲爹瞅了韩冲一眼没吭声。
韩冲觉得有一句话憋在嘴里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回去安顿哑巴,就说我要她说话!”
韩冲爹啥话也没有说,点了一下头扭身走了。
回到岸山坪,看到家户都黑了灯,惟有粉房亮着,村人正把火上烤的粉往下卸,一块一块地打碎。村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个小山包,一伸一缩的,在黑黝黝的山梁上看着这么点光亮,这么点晃动的影子,韩冲爹心里酸酸的,那个人就是我啊,我在替我儿子还债呢。
韩冲爹掏出两包烟走进门放到磨顶上,说:“小老弟,舀一锅浆拿两包烟,我搭黑了,你也辛苦了。”村人说:“谁家里不遇个难事,说啥客气话嘛。”
韩冲爹觉得门外有个东西晃,返身走出去,看到是哑巴。韩冲爹看着哑巴半天说了一句:“韩冲要你说话。”
月光下,哑巴的嘴唇蠕动着,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撞击着她的胸腔。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突然被一个人叫醒了,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随即就相通了。
秋天的尾声是悄无声息的。蚕全部上了架,蚕在谷草上织茧,哑巴看蚕吐丝看累了想到外面走走。因为长年闭门在家,很少到山间野地晃荡,深秋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不知道。山头上的阳光由赤红褪成了淡黄,抱了孩子站在崖头上望,看到所有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脸上挂了喜悦的微笑。哑巴想,在地里劳动真好啊。四处看去,但见天穹明净高远,少许白云似有若无,望过去显得开阔而清爽,之后山风涌动凉意渐生。她在粉房里看着驴磨着泡软的玉茭从磨眼里碎成浆磨下来,就是看不到韩冲。看到岸山坪的人们一挑一挑地往家挑粮食,就是没有韩冲。哑巴的心里颤颤地有说不出来的东西哽在喉头,哑巴回头教孩子说话。
哑巴说:“爷爷。”
孩子说:“爷爷。”
秋雨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泥脚、墙根、屋子里淤满霉味和潮气。天晴的时候,屋外有阳光照进来,哑巴不叫哑巴了叫红霞,现在红霞看到阳光是金色的。
(原载《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人,现为山西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发表过诗、散文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