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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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冲捆好谷子,牵了驴往岸山坪走。琴花坐下来等韩冲,五个谷捆子在驴脊上耸得跟小山一样,琴花看不见韩冲,看见的是谷捆子和驴屁股。看到地里掉下的谷穗子,捡起来丢进了篮子里。篮子满了,看上去不好看,四下里拔了些猪草盖上。琴花想谷穗够自己的六只母鸡吃几天,现在的土鸡蛋比洋鸡蛋值钱,自己两个儿,比不得一儿一女的,两个儿子说媳妇,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就得一分一厘省。
  
  韩冲牵了驴到哑巴的院子里,哑巴看着韩冲进来了,赶快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碗水,递上来一块湿手巾。韩冲抹了一把脸接过碗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驴脊上的谷捆。这么着韩冲就想起了琴花说的话:哑巴会说话。韩冲想试一试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韩冲说:“我还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你会不会剪?”半天身后没有动静,韩冲扭回头看,看哑巴拿着剪刀比画着要韩冲看是不是这样剪。韩冲说:“你穿的这件鱼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从哪里买来的?”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来时看到韩冲还看着她,脸蛋上就挂上了红晕,低着头进了屋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韩冲喝了窗台上的水,牵了驴往凤凰尾上走。没走多远,就听得对面有人问:“看上哑巴啦?”
  一下子坏了韩冲的心情。韩冲一看是琴花,说:“你咋没走?”琴花说:“等你给我蚕种。”韩冲说:“你要不怕丢人败兴,我在这凤凰尾上压你一回,对着驴压你。你敢让我压你,我就敢把猪都给你琴花赶到甲寨上去,管她哑巴不哑巴,半张蚕种又算个啥!”
  琴花一下子脸就红了,弯腰提起放猪草的篮子狠狠看了韩冲一眼扭身而去。
  韩冲一走,哑巴在院子里盘腿裸脚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噜一嘟噜脱落在她的腿上脚上,哑巴笑着,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着。哑巴不时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哑巴想让孩子叫她妈,首先哑巴得喊“妈”,哑巴张了嘴喊时,怎么也喊不出来这个“妈”。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了学。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上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出笼时,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团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它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色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儿看着卖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弟弟回去,自己过来,我管包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着娘跑到了村头上。
  村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得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望着电灯泡,想尽快让光线将她带进透亮中,但是她只能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折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想逃跑,但被那个男人推到墙角。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叫腊宏的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半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这个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脚地,大唤醒了她的母性。红霞这时才知道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一脚踏进去这座老房子,就出不来了,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
  一个秋天的晚上,她晃悠悠地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那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他的两个弟弟。她看不见里面,听得有说话声音传出来。
  腊宏妈说:“你不要打她了,一个媳妇已经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这地方女娃儿不值钱,她给咱看着大,再养下来一个儿子,日子不能说坏了。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你要还打她,就把她让给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来磕头求你。”果真就听见跪下来的声音。
  红霞害怕了,哆嗦着往屋子里返,慌乱中碰翻了什么,北屋的房门就开了,腊宏走出来一下揪住了她的头发拖进了屋子里。
  腊宏说:“龟儿子,你听见什么了?”
  红霞说:“听见你娘说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腊宏说:“你再说一遍!”
  红霞说:“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腊宏反转身想找一件家伙,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到柜子上放着一把老虎钳,顺手够了过来扳倒红霞,用手捏开她的嘴,揪下了两颗牙。红霞杀猪似的叫着,腊宏说:“你还敢叫?我问你听见什么了?”红霞满嘴里吐着血沫子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等牙床的肿消下去,腊宏又犯事了。他和人合伙用洛阳铲盗墓,因为抢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阳铲铲了人家。怕人逮他,他连夜收拾家当带着红霞跑了。卖了瓷瓶子得了钱,他开始领着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腊宏说:“你要敢说一个字,我要你满口不见白牙。”
  从此,她就寡言少语,日子一长,索性便再也不说话了。
  哑巴听到院子外面有驴鼻子的响声,知道是韩冲割谷穗回来了。站起身抱着睡熟了的孩子放回炕上,返出来帮韩冲往下卸谷捆。韩冲说:“我裤口袋里有一把桑树叶子,你掏出来剪细了喂蚕。”哑巴才想起那半张蚕种怕孩子乱动放进了筛子里没顾上看。掏出叶子返进屋子里端了筛子出来,把剪碎的桑叶撒到上面,看到密密的蚕蛹心里就又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游走在外,什么时候哑巴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呢?现在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心里深处汩汩奔着一股热流,她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话:天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落脚,地不知道哪一季会甜活人呀,人不知道遇了什么事情才能懂得热爱。
  哑巴看着韩冲心里有了热爱他的感受。
  
  七
  
  蚕脱了黑,变成棕黄,变成青白,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席子上是一层排泄物,像是黑的雪。
  韩冲端了一锅粉浆给哑巴送。送到哑巴屋子里,哑巴正好露了个奶要孩子吃。孩子吃着一个,用手拽着一个,看到韩冲进来了,斜着眼睛看,不肯丢掉奶头,那奶头就拽了老长。哑巴看着韩冲看自己的奶头不好意思地背了一下身子。韩冲想:我小时候吃奶也是这个样子。韩冲告诉哑巴:“大不能叫大,一个女娃家要有个好听的名字,不能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一样土气,我和庄上的小学老师商量一下,想了个名字叫‘小书’,你看这个名字咋样儿?那天我也和大说了,要她到小学来念书,小孩子家不能不念书。我爹也说了,饿了能当讨吃,没文化了,就是你哭爹叫娘也讨不来知识。我就是小时候不想念书,看见字稠的书就想起夏天一团一蛋的蚊子。”
  韩冲说:“给你的钱,我尽快给你凑够,凑不够也给你凑个半数。不要怕,我说话算数。你以后也要出去和人说说话,哦,我忘了你是不会说话的。琴花说你会说话,其实你是不会说。”
  哑巴想告诉韩冲她以前会说话,她不要赔偿,她就想保存着那个条子,就想要你韩冲。韩冲已经走出了门,看到凌乱的谷草堆了满院,找了一把锄来回搂了几下说:“谷草要收拾好了,等几天蚕上架织茧时还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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