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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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是因为哭不出声,女儿儿子是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哭。王胖孩说:“锣鼓点儿一敲,大幕儿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见哭声叫死了人吗?这还是咱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样吧,去甲寨上找几个女人来,村里花钱。”
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人,哭妇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论辈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辈分大。现在是哭一个外来的讨吃,算啥?
女人们就不想来,韩冲一看只好一溜儿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进了琴花家的门,琴花正在做饭。听了韩冲的来意后,琴花坐在炕上说:“我哭是替你韩冲哭,看你韩冲的面,不要把事情颠倒了,我领的是你韩冲的情,不是冲村干部的面子。”
韩冲说:“还是你琴花好。”
看到门外有人影儿晃,琴花说:“这种事给一头猪不见得有人哭。这不是喜丧,是凶丧。也就是你韩冲,要是旁人我的泪布袋还真不想解口绳呢。”
门外站着的人就听清了——琴花要韩冲出一头猪,这可是天大的价码。
琴花见韩冲哭丧个脸,一笑,从箱子里拽了一块枕巾往头上一蒙,就出了门。
走到岸山坪的坡顶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就扯开了喉咙:“你死得冤来死得苦,讨吃送死在了后梁沟——”
村干部一听她这样哭,就要人过去叫她停下来——这叫哭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儿情感。
琴花马上就变了一个腔:“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万里归土埋,活归活啊死归死,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啊啊啊。”
琴花这么一哭把岸山坪的空气都抽拽得麻怵起来,有人试着想拽了琴花头上的枕巾看她是假哭还是真哭,琴花手里拄着一根干柴棍抡过去敲在那人的屁股蛋上,就有人捂了嘴笑。琴花干哭着走近了哑巴,看到哑巴不仅没有泪蛋子在眼睛里滚,眼睛还望着两边的青山。琴花哭了两声不哭了,你的汉们你都不哭,我替你哭你好歹也应该装出一副丧夫的样子吧。
埋了腊宏,王胖孩叫来几个年长的坐下商量后事,一干人围着石磨开始议事。比如,这哑巴和孩子谁来照顾,怎么个照顾法,都得立个字据。韩冲说:“最好一次说断了,该出多少钱我一次性出够,要连带着这么个事,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大伙研究下来觉得是个事情,明摆着青皮后生的紧急需要,事儿是不能拖泥带水,得抽刀斩水。
一个说:“事情既出由不得人,也是大事,人命关天,红嘴白牙说出来的就得有个道理!”
一个说:“哑巴虽然哑巴,但哑巴也是人。韩冲炸了人家的男人,虽然不是他有意想炸,既然炸了,要咱来当这个家,咱就不能理偏了哑巴,但也不能亏了韩冲。”
一个说:“毕竟和韩老五打架的事情不是一个年头了,怕不怕老公家怪罪下来?”
一个说:“现在的大事小事不就是俩钱嘛?从光绪年到现在哪一件不是私了?有直道儿不走,偏走弯道儿。老公家也是人来主持嘛,要说活人的经验不一定比咱懂多少,舌头没脊梁来回打波浪,他们主持得了这个公道吗?”
王胖孩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还是老公家管辖下的良民嘛!”
王胖孩要韩冲把哑巴找来,因为哑巴不说话,和她说话就比较困难。想来想去想了个写字,却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字。王胖孩找了一本小学生的写字本和一根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递给哑巴看。
哑巴看了看,取过笔来,也写了一行字递过去。韩冲因为心里着急伸过去脖子看,年长的因为稀罕也伸过脖子,发现上面的第一行是村干部写的:“我是干部王胖孩,你叫啥?”后一行的字歪歪扭扭写了:“知道,我叫红霞。”
所有的人对视了一下,稀罕这个哑巴不简单,居然识得俩字。
“红霞,死的人死了,你计划怎么办?要多少钱?”
“不要。”
“红霞,不能不要钱。社会是出钱的社会,眼下农村里的狗都不吃屎了,为什么?就因为日子过好了。钱是啥?是个胆儿,胆气不壮,怕米团子过几天你母女仨也吃不上了。”
“不要。”
“红霞妇女,这钱说啥也得要,只说是要多少钱?你说个数,要高了韩冲压,要少了我们给你抬,叫人来就是为了两头取中间主持这个公道。”
“不要。”
小学生写字本上三行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很醒目,大伙儿觉得这个红霞是气糊涂了,哪有男人被人炸死了不要钱的道理?要知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人来干啥?写好的纸条递给韩冲,要他看了拿主意,使了一下眼儿,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收住脚步,王胖孩说:“她不是个简单的妇女,不敢小看了,她想把你弄进去。”韩冲吓了一跳,脚尖踢着地面张开嘴看王胖孩。王胖孩歪了一下头很慎重地思忖了一下说:“哪有给钱不要的道理,你说,她不是想把你弄进去是什么?”韩冲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胖孩指着韩冲的脸说:“要暖化她的心,打消她送你进去的念头,不然你一辈子都得背着个污点,有这么个污点你就甭想说上媳妇。”韩冲闭上嘴,咽下了一口唾沫,唾沫有些划伤了喉咙,火辣辣地疼。
“这几天,你只管给哑巴送米送面。你知道,我也是为你好,让老公家知道了,弄个警车来把你带走了,你前途毁了,以后出来怎么做人?趁着对方是个哑巴,咱把这事情就哑巴着办了,省了官办,民办了有民办的好处。明白不?”韩冲点了点头说:“我相信领导干部!”
两个人商量了一个暂时的结果,由韩冲来照顾他们母女仨。返进屋子里,王胖孩撕下一张纸来,边念边写:
“合同。甲方韩冲,乙方红霞。韩冲下套炸獾炸了腊宏,鉴于目前腊宏媳妇神志不清,不能够决定赔偿问题,暂时由韩冲来负责养活他们母女仨,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得有半点不耐烦,直到红霞决定了最后的赔偿,由村干部主持,岸山坪年长的有身份的人最后得出结果才能终止合同。合同一方韩冲首先不能毁约,如红霞对韩冲的照顾有不满意之处,红霞有权告状,并加倍罚款。”
合同一式两份,韩冲一份,哑巴一份。立据人互相签了字,本来想着会有一番争吵的,但事情就这么说断了,岸山坪人的心里有一点盼太阳出来阴了天的感觉,心里结了个疙瘩,莫名地觉得哑巴真的是傻,互相看着都不再想说话了。
送走王胖孩,韩冲叠好条子装进上衣口袋,哑巴前脚走,韩冲后脚卸了炉上的粉走进了哑巴家。
进了哑巴家,韩冲看到哑巴的房梁上吊下来两个箩筐,箩筐下有细小的丝线拉拽着一条一条的小虫,韩冲知道那箩筐里放的是讨来的晒干了的米团子和白馍。哑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手里正拿了一捧米团子放在锅台边,一块一块往下磕上面生的小虫,磕一块往锅里煮一块,锅台上的小虫伸展了身子四下跑,哑巴端下锅,拿了笤帚,两下子就把小虫子扫进了火里,坐上锅,听得噗噗地响。
韩冲眯缝着眼睛歪着脖子说:“这哪是人吃的东西。”提下了锅走回家倒进了自己的猪圈里,猪好久没有换口味了,咂巴着干邦硬的米团子,吐出来吞进去,嘴片子错得吧唧吧唧响。韩冲给哑巴提过来面和米,哑巴拉了闺女和孩子笑着站在墙角看他一头汗水地进进出出。韩冲想,你这个哑巴笑什么,我把你汉们炸了你还和我笑,但他不敢多说话,只顾埋头干他的活儿。
这时候就有人陆续走上岸山坪来看哑巴和孩子,有的想收留哑巴的孩子,有的干脆就想收留哑巴。韩冲装作没看见,他想要是真有人把哑巴收留了才好,她一走我就啥也不用赔了。但哑巴这时候面对来人却很决绝地把门关上了。
王胖孩又来到了岸山坪,要韩冲叫了年长的和有些身份的人走进了哑巴的家。王胖孩坐下来看着哑巴说:“今天我来是给你做主,有啥你就说。”韩冲坐到门墩上琢磨着这个事情该怎么开头,说什么好。就听得王胖孩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这理说到桌面儿上是欠了人家一条命,等于盖屋你把人家的大梁抽了,屋塌了。现在,你一个孤寡妇女,又是哑巴,带着俩孩子,容易吗?要我说就一个字——难。红霞,老话重提,你说出个数字来,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