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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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冲站了起来要走,琴花又说话了:“你欠我多少,不是一头猪能还得了的,走归你走,但你得记清楚了。”这一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琴花的本意是想说,要是还想着我,你就来,来就得带零花儿来。可说这话儿不是个地方,韩冲都快急得火烧眉毛了他哪里能绕过这弯。
  韩冲一下站住了说:“两清了。这钱我不借了,你有本事继续耍你的本事,隔着崖,你是甲寨上的,我是岸山坪的,井水不犯河水。发兴,你老婆本事大啊。”
  琴花的脸霎时就青了,这叫人话吗?得了便宜卖乖,不借你钱,舌头就长刺了,这就让琴花难咽这口气。
  琴花说:“站住,韩冲!”一下就扑过去跳起来照着韩冲的脸扌国了一个巴掌,韩冲没有防备,一下就怔住了。
  韩冲说:“不借钱就算了,你还打我,我打你吧,我不君子,不打你吧你太张狂了,跳起来打,不够三尺高的人就是毒。我拿雷管炸了人,那雷管我有吗?还不是你给的!就是你给的!”
  发兴站起来拖住了琴花,琴花兜头给了发兴一巴掌,跳着脚跑出院外,甲寨上看热闹的人自动让了个场地看琴花表演:“你个缺德鬼,你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炸獾咋就不炸了你,讨吃哪天说不定就来勾你命,你等着吧,不在崖下在崖上,不在明天在后天,你死了也要狼拖狗拽了你,五黄六月蛆轰了你!”
  韩冲听着身后的叫骂声,踢着地上的石头蛋走,脑子里轰轰响,石头蛋掀了脚指甲盖,也不觉得疼。自己说得好好的,这个傻逼就翻了脸,真是人小鬼大难招架。我操!
  
  四
  
  这是哑巴第一次出门,她把孩子放到院子里,要大看着,她走上了山坡。熏风温软地吹着,她走到埋着腊宏的地垄头上。坟堆有半人多高,她一屁股坐到坟堆上,坟堆下埋着腊宏。她从心里想知道腊宏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一直以来她觉得腊宏还活着,腊宏不要她出门,她就不敢出门。今儿,她是大着胆子出门了,出了门,她就听到了鸟雀清脆的叫声从山上的树林子里传过来。
  哑巴绕着坟堆走了几圈,用脚踢着坟上的土,嘴里喃喃着一串儿话,是谁也听不见的话,然后坐到地垄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为哑巴在哭腊宏,只有哑巴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谁。哑巴哭够了对着坟堆喊,一开始是细腔儿,像唱戏的练声,从喉管里挤出一声“啊”,慢慢就放开了,唢呐的冲大调,把坟堆都能撕烂,撕得四下里走动的小生灵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往草丛里钻。哑巴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她要砸出坟头下的人问问他,是谁让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
  远远地看到哑巴喊够了,像风吹着的不倒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人们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哑巴取出从不舍得用的香胰子,好好洗了洗头,洗了脸,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出了屋门。哑巴走到粉房的门口,没有急着要进去,而是把头探进去看。看到韩冲用棍搅着缸里的粉浆,搅完了,把袖子挽到臂上,拿起一张大箩开始箩浆。手在箩里来回搅拌着,落到缸里的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地响,哑巴就觉得很温暖。哑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地上的驴转着磨道,磨眼上的玉茭塌下去了,哑巴用手把周围的玉茭填到磨眼里,她跟着驴转着磨道填,转了一圈才填好了磨顶上的玉茭。哑巴停下来抬起手闻了闻手上的粉浆味儿,是很好闻的味儿,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是很甜的味道,哑巴咧开嘴笑了。
  这时候韩冲才发现身后不对劲,扭回头看,看到了哑巴的笑,水光亮的头发,白净的脸蛋,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嘛,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帮,翘翘的嘴巴。韩冲把地里看见的哑巴和现在的哑巴做了比较,觉得自己是在梦里,用围裙擦着手上的粉浆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哑巴?”哑巴吃惊地抬起头看,驴转着磨道过来用嘴顶了她一下,她的腰身碰了一下驴的鼻子,驴打了个喷嚏,她闪了一下腰。哑巴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韩冲不明白这个哑巴的笑到底是羊羔子疯病的前兆,还是她本来就是一个爱笑的女人。
  大搂着弟弟在门上看粉房里的事情,看着看着也笑了。
  哑巴走过去一下抱起来儿子,用布在身后一绕,把儿子裹到了背上走出了粉房。
  岸山坪的人来看哑巴,觉得这哑巴倒比腊宏活着时更鲜亮了。韩冲箩粉,哑巴看磨,孩子在背上看着驴转磨咯咯咯笑。来看她的人发现她并没有发病的迹象,慢慢走近了互相说话,说话的声音由小到大。谁也不知道哑巴心里想着的事,其实她心里想的事很简单,就是想走近她们,听听她们说话。
  哑巴的小儿子哼唧唧地要撩她的上衣,哑巴不好意思抱着孩子走了。边走孩子边撩,哑巴打了一下孩子的手,这一下有些重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挡住了外面的吵闹声音,就有一个人跟了她进了她的屋子,哑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孩子抓着她的头发一拽一拽地要吃奶,哑巴让他拽,你的小手才有多重,你能拽妈妈多疼。哑巴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了韩冲,韩冲端着摊好的粉浆饼子走过来放到了哑巴面前的桌子上。他说:“吃吧,断不得营养,断了营养,孩子长得黄寡。”
  哑巴指了一下碗,又指了一下嘴,要韩冲吃。韩冲拿着铁勺子梆梆磕了两下子鏊盖,指着哑巴说:“你过来看看怎么样摊,日子不能像腊宏过去那样儿,要来啥吃啥,要学着会做饭。面有好几种做法,也不能说学会了摊饼子就老摊饼子,你将来嫁给谁,谁也不会要你坐吃。妇女们有妇女们的事情,汉们种地,妇女做饭,天经地义。”
  哑巴站起来咬了一口,夹在筷子上吹了吹,又在嘴唇上试了试烫不烫,然后送到了孩子的嘴里。哑巴咬一口喂一口孩子,眼睛里的泪水就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韩冲把熟了的粉浆饼子铲过来捂到哑巴碗里,就看到了梁上有虫子拽着丝掉下来,落在哑巴的头发上,一粒两粒,虫子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一耸一耸地走。孩子抬起手从她的头上拽下一个虫子来,噗的一下捏死了它,一股黄浓的汁液涂满了孩子的指头肚,孩子呵呵笑了一下抹在了她的脸上。哑巴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搂紧孩子捏着嗓子哭起来。
  哑巴一哭,韩冲就没骨头了,眼睛里的泪水打着转说:“我把粮食给你划过一些来,你不要怕,如今这山里头缺啥也不缺粮食。炸獾炸死了腊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种地,收秋,在咱的事情没有了结之前,我还管你们。你就是想要老公家弄走我,我思谋着,我也不怪你,人得学会反正想,长短是欠了你一条命啊!你怕什么,我们是通过村干部签了条子的。”
  哑巴摇着头像拨浪鼓,嘴里居然还一张一合的,很像两个字:“不要!”
  岸山坪的人哑巴不认识几个,自打来到这里,她就很少出门。她来到山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韩冲,韩冲给他们房子住,给他们地种,给大粉浆饼子吃。腊宏打她,韩冲进屋子里来劝,韩冲说:“冲着女人抬手算什么男人!”女人活在世上就怕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韩冲这样的好男人,哑巴还没有见过。哑巴不要韩冲钱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想要他管他们母女仨。
  韩冲背转身出去了,哑巴站起来在门口望,门口望不到影子了,就抱了儿子出来。她这时看到韩冲的粉房门前站了好多人,手里拿着布袋,看到韩冲走过去就一下围住了他。韩冲粉房前乱哄哄的,先进去的人扛了粉面急匆匆地出来,后边的人嚷嚷着也要挤进去。一个女人穿着小格子裤也拿着一个布袋从崖下走上来,女人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布袋在手里晃着像舞台上的水袖。哑巴看清楚是甲寨上的琴花。琴花替她哭过腊宏,她应该感谢这个女人。
  琴花上来了,韩冲他爹在家门口也看见了。昨天韩冲去借钱受了她的羞辱,今日里她倒舞了个布袋还好意思过来,这个不要脸的娘儿们。一个韩冲怎么能对付得了她,好好的三门亲事都荒了,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她。人家一听说韩冲跟甲寨上的琴花明里暗里的好着,这女人对他还不贴心,只是哄着想花俩钱儿,谁还愿意跟韩冲?名声都搭进去了,韩冲还不明就里。我就这么一个儿,难道要我韩家绝了户!韩冲爹一想到这,火就起来了,他从粉房里把韩冲叫出来,问他:“你欠不欠这小娘儿们的粉面?”韩冲说:“不欠。”韩冲爹说:“那你就别管了,我来对付这娘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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