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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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想,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干净呀,我这日子叫爱干净吗?
  夜暗下来了,把两个孩子打发睡下,哑巴开始洗涮自己。木盆里的水汽冒上来,哑巴脱干净了坐进去,坐进木盆里的哑巴像个仙女。标标致致的哑巴躬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蜡烛的光晕在哑巴身体上放出柔辉。哑巴透过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风踩着星星的肩膀吹下来,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蜡烛融在一起,哑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谣: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毕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岔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铺满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伤心。她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地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重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黑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儿。水纹儿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来,举起来,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能看到眉眼了,走到灯影下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不知道自己长了个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呀。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间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在静夜里给游门的人壮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趁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依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儿上画着红鲤鱼嬉水,两条鱼儿在脸盆底快活地等待着水。哑巴就给它们倒进了水,灯晕下水里的红鲤鱼扭着腰身开始晃,哑巴弯下腰伸进去手搅啊搅,搅够了掬起一捧来抹了一把脸,把水泼到了门外。哑巴找来一根棍,想了想觉得棍儿敲出来的声音闷,提了火台边上的铁疙瘩火柱出了门。
  山间的小路上走着想喊山的哑巴,滚在路面上的石头蛋子偶尔磕她的脚一下。偶尔,会有一个地老鼠从草丛中穿过去;偶尔,忄西惶中的疲惫与挣扎,让哑巴想惬意一下,哑巴仰着脸笑了。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天上的一勾弯月穿过了一片云彩,天上的风落下来撩了她的头发一下,这么着哑巴就站在了山圪梁上了。对面的铜锣还在敲,哑巴举起了脸盆,举起了火柱,张开了嘴,她敲响了:
  当!
  新脸盆上的瓷裂了,哑巴的嘴张着却没有喊出来。当!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溅起来,溅到了哑巴的脸上,哑巴嘴里发出了一个字——啊!接着是一连串的当当当——啊啊啊——从山圪梁上送出去。哑巴在喊叫中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没有一个人清楚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峡谷的山脊把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直到脸盆被敲出了一个洞,脸盆才喑哑下来,一切才悄然无声。
  哑巴往回走,一段一段地走,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哑巴才安静了下来。哑巴知道了什么叫轻松,轻松是幸福,幸福的芽头儿正顶着哑巴的心尖尖。
  
  六
  
  韩冲赶了驴帮哑巴收秋地里的粮食。驴脊上搭了麻绳和布袋,韩冲穿了一件红色秋衣牵了驴往岸山坪的后山走。这一块地是韩冲送给腊宏的,地在庄后的凤凰尾上,腊宏在地里种了谷。齐腰深的黄绿中韩冲一纵一隐地挥舞着镰刀,远远看去风骚得很。看韩冲的人也没有别的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对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听了哑巴说话,回来几天都没有张嘴。琴花想,哑巴到底是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为啥不说话?琴花对发兴说。
  发兴说:“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哑巴要是会说话,她就不叫哑巴了,人最怕说自己的短处,有短处由着人喊,要么她就是个傻子,要么就像我一样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敢吭个声。”
  琴花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搂了发兴的被子,说:“说得好听,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倒有你张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脚三脚两脚就把发兴蹬下了床。发兴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带软刺儿的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儿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儿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有别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兴的胳臂一下,发兴赶紧站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倒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沙发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见韩冲,想和韩冲说哑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琴花找韩冲说话,一来是想告诉他哑巴会说话,她装着不说话,说不定心里怄着事情呢,要韩冲防着点;二来是秋蚕下来了,该领的都领了,怎么就不见你给我订的那半张?站在崖头上看韩冲粉房一趟,哑巴家一趟,就是不见韩冲下山。现在好不容易看到韩冲牵了驴往后山走了,就盯了看他,看他走进了谷地,想他一时半会儿也割不完,进了院子里挎了个篮子,从甲寨上绕着山脊往对面的凤凰尾上走。韩冲割了五个谷捆子了,坐下来点了根烟看着五个谷捆子抽了一口。韩冲看谷捆子的时候眼睛里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谷捆子,看见的是腊宏。腊宏手里的斧子,黄寡样儿,哑巴、大和他们的小儿子。这些很明确的影像转化成了一沓两沓子钱。韩冲想不清楚自己该到哪里去借,韩冲盘算着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里了,给不了人家两万,还不给一万?哑巴夜里的喊山和狼一样,一声声叫在韩冲心间,韩冲心里就想着两个字——亏欠。哑巴不哭还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没有缝儿,昨天夜里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会说话,要是会,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话:“炸獾咋不炸了你韩冲!”咱欠人家的,这个“欠”字不是简单的一个欠,是欠一条命。韩冲狠狠掐灭烟头站起来开始准备割谷子。站起来的韩冲听到身后有沙沙声传过来,这山上的动物都绝种了,还有人会来给我韩冲帮忙?韩冲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开始割谷子。
  韩冲割得正欢,琴花坐下来看,风送过来韩冲身上的汗味儿。琴花说:“韩冲,真是个好劳力啊。”韩冲吓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垄上坐着的琴花。琴花说:“隔了天就认不得我了?”韩冲弯下腰继续割谷子,倒伏在两边的谷子上有蚂蚱蹿起蹿落。琴花揪了几把身边长着的猪草不看韩冲,看着身边五个谷捆子说:“哑巴她不是哑巴,会说话。”韩冲吓了一跳,一镰没有割透,用了劲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闪在了地上。韩冲问:“谁说的?”琴花说:“我说的。”韩冲抬起屁股来不割谷子了,开始往驴脊上放谷捆。韩冲说:“你怎么知道的?”琴花说:“你给我订的半张蚕种呢?你给了我,我就告诉你。”韩冲说:“胡球日鬼我,你不要再扯淡!咱俩现在是两不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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