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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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冲,傍黑里记着给我舀过一盆粉浆来。”
琴花让韩冲舀粉浆过去,韩冲就最明白是咋回事了,心里欢快地跳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叫他晚上过去的暗号。还没等得韩冲回话,就听得后山圪梁的深沟里下的套子轰的响了一下,韩冲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对着对面崖边上的琴花喊:“日他娘,前晌等不得后晌,崩了,吃什么粉浆,你就等着吃獾肉吧!”
韩冲扭头往后山跑,后山的山脊越发的瘦,也越发的险,就听得自己家的驴应着那一声爆炸,惊得“哥哦哥,哥哦哥”地叫。
韩冲抓着荆条往下溜,溜一下屁股还要往下坐一下。韩冲当时下套的时候,就是冲着山沟里人一般不进去,獾喜欢走一条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点弯道都不绕。獾拱土豆,拱过去的你找不到一个土豆,拱得干干净净,獾和人一样就喜欢认死理。韩冲溜下沟走到了下套的地方,发现下套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两边有两捆散开了的柴,有一个人在那里躺着哼哼。韩冲的头霎时就大了,满目金星出溜出溜地往出冒。
炸獾炸了人了!炸了谁了?
韩冲腿软了下来问:“是谁?”
“韩冲,你个龟儿子,你害死我了。”
听出来了,是腊宏。
韩冲奔过去,看到套子的铁夹子夹着腊宏的脚丢在一边,腊宏的双腿没有了。人歪在那里,两只眼睛瞪着比血还红。韩冲说:“你来这里干啥来了?”腊宏抬起手指了指前面,前面灌木丛生,有一棵野毛桃树,树上挂了十来个野毛桃果,有一个小松鼠鬼鬼祟祟朝这边瞅。韩冲回过头,看到腊宏歪了头不说话了,他忙把腊宏背起来往山上走,腊宏的手里捏了把斧头,死死地捏着,在韩冲的胸前晃,有几次灌木丛挂住了也没有把它拽落。
韩冲背了腊宏回到村里,山上的男女老少都迎过来,看背上的腊宏黄锈的脸上没有一丝儿血色。把他背进了家放到炕上,他的哑巴老婆看了一眼,紧紧地抱了怀中的孩子扭过头去,弯下腰呕吐了一地。听得腊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哑巴抬起身迎了过来,韩冲要哑巴倒一碗水,哑巴端过来水,突然腊宏的斧头照着哑巴砍了过去。腊宏用了很大的劲,嘴里还叫着:“龟儿子你敢!”韩冲看到哑巴一点也没有想躲,腊宏的劲儿看着猛,实际上斧头的重量比他的劲儿要冲,斧头咣当垂直落地了。哑巴手里的一碗水也落地了。腊宏的劲儿也确实是用猛了,背过一口气,半天那气丝儿没有拽直,张着个嘴歪过了脑袋。韩冲没敢多想,跑出去紧着招呼人绑担架要抬着腊宏下山去镇医院,岸山坪的人围了一院子伸着脖子看,对面甲寨崖边上也站了人看,琴花喊过话来问:“炸了谁了?”
这边上有人喊:“炸了讨吃了!”
他们管腊宏叫讨吃。
琴花喊:“炸没人了,还是有口气?”
这边上的说:“怕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了。”
韩冲他爹扒开众人走进屋子里看,看到满地满炕的血,捏了捏腊宏的手还有几分柔软,拿手背儿探到鼻子下量了量,半天说了声:“怕是没人了。”
“没人了。”话从屋子里传出来。
外面张罗着的韩冲听了里面传出来的话,一下坐在了地上,驴一样“哥哦哥,哥哦哥——”地嚎起来。
二
炸獾会炸死了腊宏,韩冲成了岸山坪第二个惹出命案的人。
这两三年来,岸山坪这么一块小地方已经出过一桩人命案了。两年前,岸山坪的韩老五外出打工回来,买了本村未出五服的一个汉们的驴,结果驴牵回来没几天,那驴就病死了。两人为这事麻缠了几天,一天韩老五跟这汉们终于打了起来。那韩老五性子烈,三句话不对,手里的镰刀就朝那汉子的身子去了,只几下,就要了人家的命。山里人出了这样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间人解决,不报案。他们知道报案太麻缠,把人抓进去,就是毙了脑瓜,就是两家有了仇恨,最终顶个屁?山里的人最讲个实际,人都死了,还是以赔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过去是找长辈们出面,说和说和,找个都能接受的方案,从此息事宁人。现在有了事,是干部们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两三年前,韩老五还不是最终赔了两万块钱就拉倒了事。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儿以后日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的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老规矩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儿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吧?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谁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怵怵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嗷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了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的好办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了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纸,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母女仨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得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吧?你好好的炸球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儿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
哑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稍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
“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了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儿埋在胸前不敢答话,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儿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他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铁链子突然断了,抬棺材的人说:“日怪,半大个人能把铁链子拉断,是不是家里不见个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