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喊山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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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抬起头拿过一根点火的麻秆在石板地上写了俩黑字——不要。村干部接过麻秆来,大大地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两万。韩冲低下头看,请来的人也低下头看,抬起头互相点了点头,大意是有了韩老五的事情在前面做样板,这样的处理结果也是说得过去的。韩冲说话了:“胖孩哥,两万块暂时拿不出,能不能分期付?如果不行,就得给我政策,让我贷。”
  王胖孩想了半天说:“上头的政策主要是鼓励农民贷款致富,哪有让你贷款用来买命的?这事要说也没有个啥,摆到桌面上就是个事。你是不是到对面的甲寨上找一找发兴,他儿在矿上,煤矿现如今效益不错,他家里想来是有货的,借一借嘛。琴花虽然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毕竟是喝过你的粉浆,吃过你的獾肉,还是你的相好,你炸死的这个人用的雷管还是她提供的。咱嘴上不说,如果要说,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事情说到这里,王胖孩对哑巴红霞说:“按我的意思来,你不要,不等于我们不懂,我们不懂就是欺负你了,这不符合山里人的作风。等韩冲凑够了钱,我再到这山上来亲手递给你。咱这事情就算结束,你也好准备你的退路。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汉们帮衬,哪能行啊!韩冲,话说回来大家是为了你办事,光跑腿我就跑了几趟,你小子懂个眼色不懂?”
  韩冲大眼儿套小眼儿看着王胖孩,王胖孩举起手里的麻秆说:“这,缩小了像个啥?”韩冲想,像个啥?哑巴从王胖孩手里拿过麻秆掰下的一小截,叼在嘴上咂巴了两口,韩冲明白了,他是想要烟呢。稀罕得岸山坪的长辈们放下手中的旱烟锅子看哑巴,看得哑巴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韩冲赶紧出去到代销点上买了两条烟递给了王胖孩。王胖孩说:“这是啥意思?乡里乡亲的弄这?”说罢,掰开一条烟给坐着的长辈一人发了一包,自己把剩下的夹在腋窝下起身走了。
  长辈们看着手里的烟,咧开嘴笑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啥也没表态走了两步路就赚了一包烟,很有点不好意思。韩冲说:“算个啥嘛,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就是没事我韩冲也应该孝敬你们!”
  
  三
  
  借钱的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得就像天上的一颗太阳,无际蓝天,没有鸟儿飞翔,看上去空旷;复杂得突然就乱云飞渡,飞渡的云不是瓦片和挠钩状,是黑云压山,兜头浇得韩冲凉刷刷的。
  韩冲去对面的甲寨上,要下了沟,绕出山,再转回来上对面,大约要一个半钟点。
  这地方的人叫吃亏不叫吃亏,叫吃家死,韩冲这一回借钱就吃了大家死。
  走到甲寨上人们就说:“韩冲,还敢不敢下套子了?胆子大啊,那讨吃下那深沟做啥去了,活该要他的命。”韩冲挠了挠头发,呵呵笑了一下,很不舒展。不断有人问,韩冲就不断很不舒展地呵呵。
  走进发兴的院子里,看到发兴坐在小马扎上抽旱烟,烟锅子在地上磕了一下子,说:“你来了,稀客。有啥事不喊要过沟来说?我可是头一回见你大白天来。也是的,炸獾咋就炸了人?”
  韩冲说:“话不能这样说,大白天不来搭黑来干啥?老哥你就不要瞎猜了,人倒霉了放个屁都砸脚后跟。我也思谋着他下那沟做甚了,两捆柴好好地甩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斧头不丢,看见我眼睛瞪得快要出血,恨不能把我吃掉,我操。不过话说回来,咱是断了人家哑巴的疼了。”
  琴花撩开碎布头拼成的门帘出来,说:“韩冲,以后不要下套子了,那獾又不是光吃你的玉茭,你把人炸了,亏得他是外来的,要是本地的,不让你抵命才怪。”
  韩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是一双解放球鞋,因为旧了,剪了前边和后边,当凉鞋穿。韩冲看着看着就想把过来的意思挑明。韩冲说:“我过来是有个事情想求你们两口儿帮忙。”
  琴花返进去从屋子里端出一罐头瓶水来递给他说:“帮啥忙?跑腿找人的事,发兴能帮得上就一定帮。这两天驾驴磨粉了?你不要因为这事把猪饿了,该做啥还做啥,腊月里我大儿要定婚,还想借你一头猪下酒席呢。你要赶不上喂,赶过来我喂,秋口上卖了咱二一添作五。”
  韩冲抬起头看琴花,琴花脸上挂着笑,嘴角角上的一颗黑土眼(痣)翘起来顶在鼻子边。韩冲想,琴花脸上的这个黑土眼坏了她好几分人才。
  发兴说:“事情最后怎么处理了?说了个甚解决办法?听说有人上来说哑巴,女人要是没有了男人,小腰就断了,就拖不动腿了,也怪可怜的。”
  琴花说:“傻哑巴不知道哭,看来是真有病,山下有人要她,收拾走算了,省了你来照顾。”
  韩冲鼓了鼓勇气说:“不瞒你们两口儿说,我今儿过来这甲寨上就是想和你们打凑俩钱,给哑巴。救个急,误不了你娶媳妇,我韩冲是说话算话的。”
  一听说是借钱,琴花就示意发兴闭嘴。琴花走到韩冲的面前看着他说:“说起来是应该帮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啊呀,我当时就不敢过去看那死鬼,听人说,下半截整个都没了,吓死了。事情是出了,有事说事,按道理是得赔人家,是不是?按道理谁能帮上忙就帮忙,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不出个事?古话说了,有啥别有事,没啥别没钱,两件事都让摊上了。可有些事情摊上了,还真是帮不上你这个忙。我给你说吧,腊月里要给大儿定婚正月里不娶,明年秋口上也得娶。如今说个媳妇容易吗?屁股后捧着人家还要脱落,敢松口气?我要是真有钱我还真舍得借你,不怕你不还,可就是没有钱,活了个人带了个穷命,难啊!”
  韩冲看着琴花的嘴一张一合的,想自己还亲过这张嘴,嘴里的舌头滑溜溜的,有时候也咬一下韩冲的下嘴片子,到韩冲的忘情处会说,人家都穿七分裤了,你也给我买一条穿穿,我是二尺四的腰,要小方格子的面料。韩冲会说,穿那干啥,不好看,憋得屁股和两瓣瓣蒜一样。琴花说,你不买,你就给我下来,我看你哪头难受!韩冲在她身上正忙着,只好忙说,买买。
  韩冲你给我买一盒舒肤佳香胰子,韩冲你给我看看我的肚皮是不是松得厉害了,我也想买条裹腹裤。韩冲,我除了不和你住一个屋子,住一个屋子里干的事,咱都干了,也就等于是一家人了,你赚了钱就给我花,我从心里疼你……
  韩冲看着琴花心想你身上穿的从里到外哪一样不是我买的,你琴花疼我了?疼我什么了?关键的时候,说到钱的时候,你就和我二心了。
  发兴说:“这不是帮忙不帮忙的事情,是帮不了这忙,是人命关天。小老弟,都怪你炸球什么獾嘛!”
  韩冲想,也就是啊,炸球什么獾嘛!
  琴花的短腿直着一条,斜着一条,直着的硬邦邦地站着,斜着的抖抖地闪,闪得人心中想生气。韩冲说:“看在以往的面子上,你们就帮我一回吧。我炸死人,要不是你给我雷管,我拿什么炸他?”
  琴花一下把斜着的那条腿收了回来指着韩冲说:“以往怎么啦,以往就吃了你几次粉浆,当是什么好东西啊,给猪吃的东西,从崖下吊给我吃,讨你什么便宜了?韩冲,不是说不借给你钱,是没有东西借给你,你当是清明上坟托鬼洋,八月十五打月饼,找个模子就现成?我是给你雷管了,我叫你韩冲炸人了?你炸死人怨我的雷管,笑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哭讨吃的那头猪不要了,落得送你个人情。”
  韩冲说:“我多会儿说要送你一头猪了?”
  发兴说:“装傻,谁都知道你要给一头猪!要说讨便宜,你是讨了大便宜了,别说是一头猪,十头猪你也不吃家死。别人不知道,我是心知肚明。”
  琴花打断了发兴的话:“你心知个啥,肚明个啥?不会说不要抢着说。”
  韩冲端起罐头瓶一口喝了瓶里的水说:“我也就是到了困难的时候才找你们来张嘴,张一回嘴容易吗?张开了难合住,给个面子,没多总有个少吧?这沟里就你们还有俩钱,我也是屎憋到屁股门上了,我要有二指头奈何也不会张嘴求人,琴花求你了!”
  琴花说:“韩冲,我是真想帮你这个忙,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十块八块的又不顶个事情办,三千两千的我还真没有见过,要有就借你了。丑话说到头了,你走吧,甲寨上的人在大门外看咱的笑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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