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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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舅娘说,这事我不能最后当家。我得问问大辫子,她答应,我答应。细舅娘来到房里,二姑婆也来到房里。细舅娘对躺在床上的姐问,大辫子,我和二姑婆的话你听见了吗?躺在床上的姐流着眼泪。细舅娘说,大辫子,你也大了,今天当着二姑婆和我的面,表个态。简单,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点头算事摇头不来。俗话说男怕钻错了行,女怕嫁错了郎,你仔细想想。惊鸷看见姐咬着被角哭了起来,点了点头。
二姑婆见姐点了头,松了一口气。外婆流着眼泪说,她二姑婆,难为你了。把雁抱回去吧。让倪家上门认亲。
二姑婆抱着雁回到倪家墩子,众人很高兴。二姑婆伸手对倪族长说,这累人的事让我做,拿十块钱来。那时候十元钱是大事。倪族长说,兄弟媳妇,是不是太贵了。二姑婆说,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们王家那好的姑娘,出嫁时我这个做姑婆的十块钱的礼不给?我不要千金算便宜了你。倪族长说,二姑婆,饶了我吧。我浑身的骨头都卖了也值不了千金。二姑婆说,谁叫你养这好的儿?我跟你说,这只是第一关。认亲的时候,还要看你这个老猴儿带着小猴儿怎么翻跟头。倪族长笑着说,二姑婆,晓得,晓得,按礼翻,翻合礼。
二姑婆说,量你不敢不翻好!知道厉害不?儿好养,媳妇不好娶。
七
湖里的荷叶茂盛了,亭亭玉立,密得不透风,洁白的荷苞杂在其间张开金黄的蕊,风一阵,香一阵;秧鸡在湖边碧绿的稻田里,“谷啊,谷啊”地喊,蹲鸡在湿地里叫着风“等、等、等”;布谷鸟从树林的天空飞过来,悠长地叫“快快播谷,快快播谷”。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倪族长带着他的儿倪架子,架着鱼鹰挑着聘礼到王家墩来认亲。本来是要提雁的,但是倪家把上次二姑婆提来的雁弄飞了,用一只鱼鹰代替。雁是野的,鱼鹰是家的。雁要扎翅儿,鱼鹰不用扎,鱼鹰站在倪架子的左肩头上。倪架子右肩上挑着一担礼盒。礼盒上贴着大红喜字和福字,里面放着姐和倪架子的生辰八字贴儿,八字贴儿用柏叶和葱根系着,一青二白。倪家的聘礼是洁白的栀子花、馓子和四十八把蒲扇。按照规矩王家墩有多少人家,聘礼就应备多少份。
倪族长领着独生子首先来到外婆的家门口。大门敞着。倪架子放下礼担双膝跪在大门口的石阶上。鱼鹰闪了闪,在倪架子的肩头上站稳了,小眼睛骨碌碌地亮。王家墩的女人和孩子就围过来看热闹。细舅娘齐整地从大门出来,倪族长忙弯腰作揖。细舅娘不看倪族长,看跪在地上的倪架子,露着雪白牙齿一笑,问,谁家的后生,怎么跪在我家的门口?作揖的倪族长忙说,我家的儿。细舅娘走到跪着的倪架子身边,跪着的倪架子几乎与细舅娘一样长,细舅娘笑着说,倪族长,你这长的儿怎么跪得下去?倪族长说,他也是你的儿,大人不见小人过。细舅娘收了笑,说倪族长,这么说,你的儿也有错?倪族长说,不知不为错,知了就是错,特地来负荆请罪的。细舅娘望着倪族长,说,倪族长这是马秀才教的歌儿吧?倪族长说,哪能呢?教的歌儿唱不熟。细舅娘说,倪族长你的儿聪明得很哩。倪族长说,他娘,儿不是跪下了吗?细舅娘点头说,说得也对,跪了不为错。倪族长说,她娘,儿跪了这半天,让他进门吧!
细舅娘说,倪族长,我家的门槛不高,好进。你的儿尽管长,弯腰不就进去了?大辫子是王家的外甥女,无娘无老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这要看头磕得怎么样揖作得怎么样。王家墩的人认为揖作好了头磕好了,爆竹我办着了。倪族长问,她娘,听你的。你说怎么磕就怎么磕,你说怎么作就怎么作。细舅娘说,我说的不算,问大家。围着看热闹的女人笑着闹了起来,说,这还不晓得吗?见人磕个头,见狗作个揖。倪族长对跪在地上的倪架子说,儿子,起来吧。把礼性尽到。细舅娘笑了,问,倪族长带蒲团来了吗?倪族长说,哎呀,亲家,百事都带了,就是忘记带蒲团。细舅娘说,这就是你不晓事了。你这长的儿,跪下去不容易,你不心痛我心痛。那不把膝头跪破了皮?我扎个草把给他。细舅娘扯草垛,扎了个草把子,那草把扎得精致。细舅娘将草把递给倪架子,说,倪相公,你看这草把子怎么样?众人大笑,笑得眼泪水儿流。
惊鸷和外婆在屋里也笑了起来。
倪族长领着他的儿,挑着聘礼,顺着墩子给每家每户散聘礼。一家八朵新鲜的栀子花儿,一家数束馓子和两把蒲扇。走到一家大门口,爆竹一响,做父的见人作揖,做儿的见人垫草把子磕头。鸡惊得咯咯地叫,狗惊得飞起来跑。倪族长当真的见狗作揖。王家墩子烟腾人闹,充满欢乐,比过年还热闹。
倪族长领着他的儿,磕完了,作完了。外婆赶紧叫惊鸷出去放那早备好了的千头爆竹。那爆竹隔夜烘了的,外婆深怕不响。爆竹响了,一个爆起来很响,很响。倪族长和倪架子在红烟紫雾里进了门。外婆坐在堂屋的太师椅子上,倪族长和倪架子赶紧伏地磕头。外婆抹了一把泪,说,起来吧。古人说一诺千金,够了,够了。
外婆对房里的姐喊,我的乖,客来了,出来倒茶。姐梳妆齐整,从里房出来给倪族长和倪架子倒了两盅茶。
新亲家和女婿过门,王家墩子每家每户的女人们送汤来喝。一家一家的女人胸前戴着倪家送来的栀子花儿,用红漆托儿托着送汤,送到堂屋桌子,两碗汤用碗盖着,揭开大气汤汤。腊肉用线儿系着,盐放得进不了嘴。众人看着倪家父子喝汤,倪家父子出尽洋相。女人们忍着不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得涎儿滴,手儿搭,畅快淋漓,浑身的汗出来了。
惊鸷看见房里的姐在笑声中笑了。姐笑了,腰间的大辫子,像蜕了皮的蛇,青青的,活活的。惊鸷禁不住伸出小手握住了姐的辫子。惊鸷说,姐,你的辫子活了。姐一把将惊鸷抱在怀中。姐的胸好湿好暖,惊鸷仰头看姐,说,我不让你走。姐说,木鱼,姐是人家的。惊鸷说,我不让你走。姐含着泪,说,木鱼,姐永远是你的姐。惊鸷大哭起来,两把的泪,湿了姐的大辫子。
(原载《山东大学》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