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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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秀才也是一个颇值得赏析的人物。他一生未婚,知书达礼,有着旧式文人的迂腐气。例如,“一年四季穿长衫,死也不改,脑后留一条小辫子,死也不剃”,还将小辫子每日搽了菜油,怕它枯死了。他“经常拿着《诗经》或《论语》兀自一人在屋后的风里,哦哦有声,摇头晃脑地读”。婚丧嫁娶的礼,他都懂,并且自夸:“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读的是一部。”表姐与倪架子的野合,就是被他撞见的,当时他还闭上眼睛,说些“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古训,迂腐得可笑。但你要是认定他是个腐儒那就错了,他接到外婆求助的画后说:“天地间既然生马某,说明还有马某要做的事”,表明了要替王倪两家化解灾难的态度。在倪族长来求教时,他翻开《易经》,用蓍草排了一卦,大讲一通“卦为天地阴阳之爻组成,其中活中有死,死中有活。智者之于死,动一爻则活,愚者之于活,动一爻则死”的道理。见倪族长不懂,又直言相告:“天地生男女,女长成,儿长大,其情也切,其爱也深”,点拨倪族长应“以无理取有礼”,“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化干戈为玉帛。这时我们才认清了马秀才:迂腐只是他的表面,他其实并没有把书读死,反而能根据现实将古书解说得左右逢源,颇具智慧。
小说中描写的说亲、认亲的场面,其实也是中国传统礼仪的民间化形态,有其特定的文化意义。
我们从小说中不仅读到了原始朴拙的民风民俗向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皈依,我们还发现,小说中的死亡与再生,似乎都是源于“礼”的力量。这启示我们:传统的儒家文化究竟是不是摧残人生、禁锢精神的枷锁,还要看我们怎样解读它、应用它。
三
这篇小说中最让人感动的,还是通篇无处不在的对人的生命的关爱。
五小队的队长包老大,虽然是个粗人,却很有些可爱之处。他敢冒着私分公物的罪名,自作主张每人分五十斤小麦,为的是让大家“饱一餐”,并且说若有一个人没吃饱,要拿那当家的是问。外婆带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外孙,本是没有名分的,可是当会计二舅问“王陈氏家算几个人”时,包队长算得人“一阵温暖”,他的理由是“河畈出的粮食长嘴的有份”,这对带有两个外孙艰难度日的外婆,该是多么大的关爱!
最具爱心的当然还是外婆。当包队长认定表姐已死,要抬水牛背上的表姐向倪家墩进攻的时候,外婆“浑身乱颤,牙齿磕得一片响,说,畜牲通人性,它不是还在走吗?它还在走,说明大辫子还有救”。她要过牛绳,亲自牵着水牛迈着解放脚绕圈子,她“泪流了一脸,一只手牵着牛鼻绳,一只手颤颤地揉着牛背上的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这没娘的儿活不过来”!这场面不仅“扯得众人一阵心痛”,恐怕也要催下读者的眼泪吧。
细舅娘田栀子有文化,且长得很漂亮,“白净的脸像一朵栀子花”。她“对外婆一个两个地养外甥早就有想法”,还不时话中有话地旁敲侧击,这让读者在开始的时候对她有所提防。她的形象放出光彩也是由于一个催人泪下的细节。姐吐完肚里的水,终于活过来了,但她又想憋死自己,憋不住了,“哇地哭了一声,娘——!细舅娘扑上前,一把将姐抱在怀中,说,儿,我在这里。细舅娘那时候还没有生育,一声儿,把外婆和王家墩的人都感动了”。自此,细舅娘担当起了母亲的责任,她对说媒的二姑婆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俗话说做媒做保,自找烦恼,大辫子可是无娘无老子的女儿,你能保证倪家一辈子不作贱她,把她当人吗?一辈子长得很,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可要拿你媒人是问。”这时的细舅娘,心灵与外表一样地美丽动人了。
马秀才之所以没有像一般的腐儒那样把圣贤之书读死了,也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所尊崇的“礼”凌驾于人的生命之上。他夜间外出找牛无意中撞见了大辫子与倪架子的野合,“那时候沙街古风浩荡,男女之事讲究明媒正娶,野合是见不得人的,往往闹出人命来,知礼的马秀才怎不知道?”于是他老脚踉跄地去追姐,追不上,顾不得找牛了,跑到王家墩子来报信。不是报信及时,恐怕姐这个月亮就不会从水底升起来了。外婆的真实名字叫婵娟,有时马秀才还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与外婆调笑,这时的他已没了迂腐气息,所以在惊鸷的眼里他的形象“很生动”。最终还是靠他颇具责任感地鼎力相助,才将一场灾难化解为一桩美好姻缘。马秀才身上的人性没有因读了太多的书而异化,他那些可笑的迂腐行为也就透出了几分可爱。
二姑婆虽然出场晚些,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有点媒婆惯有的招摇和油滑,去说媒时,她“头梳得很光很亮,用红头绳系着,那头绳像一只红蝴蝶”,“脸上搽了粉,施了胭脂,身上洒了花露水,一走一阵风香”,“大襟上系着一方干净的大手帕子,像一朵簇开的栀子花”,这身打扮活脱脱一个老妖婆。媒婆和秀才,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颇有类型化特色的形象,但作品中的二姑婆和马秀才一样,都不只具有类型化的特征,个性鲜活且不惹人厌恶。说媒成功向倪族长要十块钱的时候,她说:“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们王家那好的姑娘,出嫁时我这个做姑婆的十块钱的礼不给?……我跟你说,这只是第一关。认亲的时候,还要看你这个老猴儿带着小猴儿怎么翻跟斗。”小便宜是要贪一些的,但没有失却仁爱之心,还有些伶牙俐齿的幽默,这是个能增添阅读乐趣的角色。
惟一单薄的是倪架子的形象,他只是个受惠者,自身没有可称道的行为。这或许是因艺术程序的需要,作者将他安排在中心之外的缘故吧。
附:
水底的月亮升起来
□何存中
一
一九六二年夏天巴水河边沙街大熟。
一九六二年老天不再与人做对了,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出太阳的时候出太阳,河畈挤满了麦苗儿。南风起了的时候,一望无际的麦子吸足了太阳,河风里,涌得像金光灿烂的海,烧得沙街人浑身发滚发烫。沙街是巴水河边很大的垸子,垸了错落有致,沿河岸有三华里路长,中间一条街。不知从什么朝代起流浪的人们看中这块河边的二级台地,纷纷拖儿带女迁徙到这里落地生根。沙街是个杂姓居住之地,全垸五百多人,有王、赵、倪、周、徐、马六个大姓。每个姓堆沙为墩,住在一起,墩子以姓为名,姓王的就叫王家墩,姓倪的就叫倪家墩;每个墩子周围用石头垒起,一人多高,墩子与墩子以沟相连,天干的时候是路,发水的时候是水,很像西安原始社会的半坡遗址。构成鸡犬相闻,老死却相往来的景象。五百多人的沙街分三个小队,从前面开始依次是五队、六队、七队。三个小队的人,共一个辽阔的河畈种粮食,共着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生儿育女过日子,切肉连皮,要丰收都丰收,要歉收都歉收,要痛苦都痛苦,要欢乐都欢乐。熬过了四年三灾,别地方的土地还没缓过气儿来,沙街肥沃的河畈先醒了,麦子连天扯地地熟。三个小队的麦场都建在垸对面的鲤鱼山上,鲤鱼山高,再大的水淹不了。丰收了,三个队的男女老少流着汗比赛似的在河畈里割麦子,比赛似的挑麦捆,在鲤鱼山上比赛似的堆麦垛,将麦垛堆得入了云。
黄昏的时候,外婆五小队的队长包老大,看着麦场上风干扬尽堆得像山样的麦子,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伸手在胯裆里扯了一把,说,哎呀,老二,这回我活了,你也活了。包老大姓王,与惊鸷同辈,叫外婆叫祖,他家成分好,敢说敢做,王家墩人爱他那个包劲,选他当队长。包老大扯了一把裆,然后绕着麦堆呵呵笑,朝掌心唾了一口,搓着双手,说,他娘的,这么多麦子,老子坐牢也要当一回家,每人分五十斤再说。于是就叫小会计惊鸷的二舅过来,说二叔,我掌秤,你照户算人。王家墩读过书的男人少,只有二舅读的书多,尽管二舅成分不好,但小会计总要人当,包队长就力荐二舅当,上级也不能不批准。二舅一脸公事公办,问包队长,王陈氏家算几个人?王陈氏是外婆的名字。外婆未出嫁时叫婵娟,嫁到沙街后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土改时工作队长问她叫什么?她说,我的名字早忘记了,叫王陈氏吧。细舅到黄石铁山当工人去了,细舅娘刚嫁过来,一嫁过来就当家觉得不好,于是外婆家还是外婆当家。包队长见二舅这样问,稀奇了半天,问,你老娘家几个人你不晓得吗?二舅对着包队长只是望。包队长稀奇了半天后,忽然明白了,说,王陈氏家几个人,我算给你听,王陈氏一个,田栀子一个,大辫子一个,木鱼一个。四个。包队长算得惊鸷一阵温暖。田栀子是细舅娘,大辫子是表姐,木鱼是他。包队长算完对王姓人说,先说清楚,河畈出的粮食长嘴的有份,若有人背后说闲话,到时候莫怪我六亲不认。三个小队在鲤鱼麦场比赛分麦子的时候,马家墩的马子一从公社开会回来,在路上走,挑麦子的人们慌了,说,马书记回来了哩!书记马子一目不斜视径直走,举一只手在空中摇,对众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晚霞真美丽,烧红了半边天。巴河在红里静静地流。